3你又一次见到德莱恩
第二天一早天空发白,没有云,大概率是个晴天。起床号响起时你迅速收拾好自己,出门。大家在房子前的空地上集合,用庆幸的目光彼此对话。对那些目光的语言你心知肚明,你们都在,一个没少。 过去你们无一不是社会名流,有钢琴家、小提琴手、画家、知名医生、化学家之类的各种各样的身份。现在你们从事不同的工作,医生走向诊室,化学家前往橡胶厂或者实验室,更多人则负责军官们居所的卫生打扫那样的一些轻体力劳动——他们和你一样提供欣赏价值。 毫无意外地,你又一次见到了德莱恩。动用一些小手段让你负责他住处的清洁工作对少校来说不算难事。年轻的军官坐在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读报纸,不十足专心,看两眼就喝一口咖啡或者咬一口面包,再看看窗外。他穿着军服长裤,外套搭在椅背上。昨天他多半睡得不好,眼下有一点青,金发还没有梳理得整齐,稍微散开一两缕在额头上,让他看起来有点儿憔悴。 或者说脆弱,只是你划掉了这个词。 “阿克曼小姐,早安。” 见到你进来,他抬起头,用那双蓝眼睛看着你。清晨的日光中你注意到那双蓝眼睛格外清澈,剔透得像蓝宝石,让你联想到你从住处窄小的窗帘缝隙中凝视蓝天。 “从今天起您会住在这里,负责我的贴身事务。” 德莱恩说,用那种命令式的冷淡口气,但附加了一句多余的解释,多少减弱了他的气势,“……但不会有太多事。”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还使用敬语呢。” 你说,“如果我已经是您的贴身女仆?” 少校看起来愣了一下。你的语气大概使他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他有些不自然地把目光挪到报纸上,“如你所愿,克莱尔。但这不是个侮辱……宴会时你还是可以演奏,我没想过剥夺你钢琴家的身份。你知道……毕竟这样会方便些。” 你当然知道这不是个侮辱。那么说只是个试探,但德莱恩的反应让你惊讶。你没多说什么,而是开始听他亲自告诉你你每天该干什么。确实没什么事要做,清理浴室、擦地板、做饭之类的都有他人代劳。你要做的只是叠叠衣服,给他冲咖啡之类的。 “你的母亲和妹妹在7营区,那里负责整理饰品那类活儿。” 他最后说。 “谢谢您,德莱恩少校。” 也许只有这一声感谢完全出自你的真心,少校信守了诺言。至少目前为止,一切走势良好。至于事情会不会在之后骤然滑入深渊,就像你过去遇到的那样——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你们没再说什么话。桌边的电话响了,德莱恩接起话筒,你听见“新的一批”、“分类”之类的字眼。少校眉头紧锁,过了片刻他把电话撂在那里,疲惫不堪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站起身套上军装外套。比起一个将要去进行些战争暴行的军官,他看起来更像个要去工作的证券操作员,一样需要应付讨人厌的上司以及日复一日的工作。不同的是他料理的不是数字,而是人命。 你们的,政治犯的,同性恋者的。 他们将送进来的人分类,打标签,就像不同品类的垃圾也需要分开处理,以便物尽其用。有的人走向独立宿舍,有人走向劳动区,而剩下的走进毒气室或者人体实验。不过归根结底,焚尸炉是一切的最终归宿,你们在同一条传送履带上,只不过在时间上稍微分分先后。 鸡皮疙瘩正从你胳膊上不受控地冒出来,为你产生的糟糕联想。但这不妨碍你露出笑容。许多年前你第一次上台时也是这样,聚光灯下你一层又一层地起鸡皮疙瘩,想发抖,被无数视线看得头晕目眩。但从始至终,你满面微笑。 之后的一段日子你们始终和平共处。给德莱恩处理他的生活琐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没有类似经验,但归根结底这又不是什么困难事。年轻的军官这几天相当忙碌,也因此不怎么直接和你讲话。但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德莱恩也会找不到剃须刀,或者在用完钢笔后随手把它扔在什么地方。 这些时候少校总会喊你,试图弄明白它们都到哪儿去了。你找到那些东西,递给他,然后德莱恩向你说“谢谢”。 相对应的,你的固定台词是“这是我应做的”。 但这些天你得到的远远不止他的“谢谢”。事实上除了书房仍然是禁地,你对这栋别墅已经了如指掌。你一点点积攒德莱恩生活的点滴,特别留意到德莱恩在这里有一架三角大钢琴、一把小提琴和木吉他。德莱恩会这些吗?也许吧。不过木吉他在那些精良古典乐器的夹击中有点格格不入,像乡村歌手闯入维也纳大厅。 但也只有那柄木吉他上有“文森特”的花体刻字,像是得到了特别钟爱。你观察那个刻字,手法没那么熟,没准儿是他自己的手笔。 不知为什么,你把那个它轻声读了出来。“文森特”,相比于冰冷的“德莱恩少校”,文森特听起来才更接近活生生的人。Vi,最后的“t”轻飘飘,从嘴唇间一念就溜走了。不过意味就不那么美好,“征服者”。也许这倒和少校不谋而合。 大概半个月后的晚上,你终于知道了军官们这些天为什么忙得团团转。中将将在明天前来视察,应付上级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而你照例要献上演出。这次只有十来个人和你一起,当你们按次序排好队站在一起时,你留意到之前总在你前一位演出的小提琴家不见了。 那是位已经五十多岁的老人。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毕竟在人世已经度过了五十来年。 你为他做了个简短的祈祷。 演奏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新鲜花样,有惊无险。你又一次从钢丝绳上步步走过,德彪西的从你手指尖流畅地流淌出来。直到谢幕时,你才注意到德莱恩也坐在第一排左侧。在你看向他的那个瞬间,少校的蓝眼睛恰好与你相对。视线交错的时间短得像不存在,他随即飞快地错开了目光,抿了抿嘴唇。 这多少让回忆苏醒了些。他过去好像就习惯于坐在那里,你没特别关注过他,但你回忆起那些目光。在与别人敬酒时,在你演奏时,他曾注视你,而你曾为那些目光不安。 这一次最后你不需要跟着其他人走回宿舍区了。你和少校一起坐汽车走,你坐在前座,他坐在后座。步行离开的人群中有几道同情的目光。 你们下车时你注意到他有些喝醉了。德莱恩的脚步没有平日那么稳定,像踩着棉花或者什么,但是神志还算清醒。他白皙的面颊上透出晕红。白天一整天都梳得一丝不苟的金发微微散落下来几丝,垂在少校英俊的脸庞边上。 “克莱尔?” 他喃喃说。 “少校。” 说真的,你没什么心思应付他,但你不得不回话。 小提琴家的脸还在你脑子里,那是张老绅士的脸,有点古板,你几乎能想象到他斥责那些离经叛道的青少年,又在父母与孩子们吵得不可开交时试图劝解。你在感到胃部不太舒服。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就是有种拉扯的难受。 德莱恩注视着你。 “你看起来心情不好。” 他低声问,“为什么?你弹得很棒。一切很好,没什么问题。” 当然了,对于你们来说一切当然很好,你想。酒会、顶级演出和美味食物,不能再好。笼子外的人欣赏金丝雀,当然只能看见羽毛美丽的花色,听见它宛转的啼鸣。至于其中死了几只,谁在乎? 但少校沉默了一下。 “是因为拜耳吗?” 德莱恩说,“他没事。至少目前,好吧,我不能保证,但他只是去了另外一个集中营。那里的长官很爱听他的独奏。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能让你觉得好一些。” 胃部的下垂忽然消失。你感到腹部有种空荡感,逼迫你转过头与年轻的军官对视。酒精让他脸颊透出薄薄的红晕,看起来显得柔软了一些。 你看出他没说谎,这一刻你由衷感谢他告诉了你这件事。 “谢谢您,少校。” 你说。 你送他到卧室。德莱恩坐在卧室的床上,在你给他端了杯水准备离开时,他忽然握住你的手腕。你诧异地看过去,他又被烫到似的飞快松开了手。 “半小时之后,我希望您能来这里找我。” 他说。 又来了,你想。一到这个问题他总有那种带着点儿倨傲的紧张,甚至用敬语。看来酒精也无法麻痹这一条敏感的神经。不过和上一次不同,此情此景下你莫名其妙地觉得没什么威胁感,红晕几乎爬到少校耳后,军装外套披在肩膀上,白衬衫解开了最顶上的那粒扣子。他半垂着眼睛盯着地毯,睫毛在灯光下显得纤长柔软。 “好的,少校。” 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