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终章:你会解救他,从灼烧的烈火间
第二天一早,你被一种轰隆隆的闷响声惊醒,刚刚睁开眼睛时几乎以为你听见春雷。但随后你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那些闷雷一般的声响昨天晚上还相当遥远,但仅仅一夜功夫,它听起来就离得近在咫尺了。你能听见其中夹杂的那种尖鸣,相当熟悉。 那是枪声。 德莱恩没在你身边。你走到书房。德莱恩坐在那里,看起来正在准备拨打电话。冬季清晨单薄的阳光照在少校额头上,让他的金发有种白金般冰冷的颜色。你想起今天是圣诞节,基督教中的救主耶稣正是在今早第一次看见日光。 “文森特。” 你叫住他,用一种平静的口气,“你们是不是已经应该开始撤离了?” 德莱恩坐在那里没有动,他把电话放下,抬眼望着你,嘴唇边浮现了一个轻微的苦笑。 “是的,我们‘应该’撤离了。” 他说,“但铁路被苏联人截断了。他们来得太突然,不是从东而是从南,直扑这里,就像是早就知道这儿有座集中营似的。” “所以?” 你轻声问。 “所以我们已经无法离开了。” 德莱恩同样轻声说。 “这是一件好事,” 你说,几乎是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半步,那让你更靠近德莱恩。 “是时候投降了,文森特。你现在是最高长官,一切命令由你发布。你们已经无法撤离了,除了束手就擒还有什么办法?” “但命令不是投降。” 德莱恩看向你,一字一句,“命令由上级发布,不是投降。” 他的语气那么平缓,仿佛重复什么真理。一瞬间你几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那只是片刻。 “那么,命令是什么?” 你听见你的嘴巴自主发问。 “命令是杀死所有负责过焚尸炉工作的人。” 德莱恩缓慢地说,“而不是投降。所以我现在还需要打个电话。” 冰冷干燥的气流在你们中间打着圈旋转。一扇窗户开着,你的肌肤发冷,你浑身发抖。为寒冷吗? 不。是为德莱恩。 苏联人的枪声已经近在咫尺,你能听见那些子弹飞快划过空气所留下的尖锐爆鸣声,还有隆隆的爆炸声,像是闷雷在夏日的午后响起,隔着漫长遥远的距离,但让人知道暴雨将至。想起那种闷热的空气让你感到窒息。炮火正在迫近。但你想起米娅向你说到过的话,那些人已经被聚集在一起,只要德莱恩——只要他接通电话,发下命令,在坦克开进来后苏联人看到的就会是一地尸体。 “留下的任何证据,都会加重德国在战后的不利地位。克莱尔,这就是这么做的原因所在。他们是关键证人。” 他说。 “那我呢?其他幸存者呢?所有人都是证据。这儿的一切,那些首饰、那些瘦骨嶙峋的人?” 你的牙齿肯定在发抖,你听见那股咯咯的响声,它们彼此碰撞,让你不能呼吸。 “是的。但是时间实在太仓促了,所以只够解决关键问题。” 德莱恩很慢、很慢地说。 他说得那么慢,每个字的吐出都要带着满口疼痛,每个字都让口腔被划破,鲜血淋漓。 “文森特,即使时间充足,你会杀了我吗?米娅,妈妈,所有人?你已经知道这是错的!你昨天确实热情似火,就是因为你知道今天以后你会永远——你会永远……” 你听见你的声音在颤抖。它在你脑子里扭曲变形,你快要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你是喊出来的,还是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低语? 但德莱恩听清了。 “是的,这是错的……一切都是错的。” 德莱恩注视着你,“但是我爱这个国家。即使它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太远,即使我知道一切不正确,糟透了,活该下地狱,我仍然想帮它卑劣地、无耻地掩盖罪行。” “我是颗螺丝钉,一个齿轮,克莱尔。这座机器太大了,我只是它的一部分。每当你说迷途知返……一颗螺丝会自己跳下坦克车吗?你会质疑这辆车开往的地方吗?” “螺丝自己不会。” 你说,“但一个钳子或者扳手就能做到这一点。” “太晚了。” 德莱恩嘴唇边露出一个轻飘飘的、苍白的笑容,“它在机械深处,要拆掉它只能等到坦克支离破碎,而它已经支撑这辆坦克运行太久了,几乎要融为一体。它不能改变坦克行驶的方向,于是只能帮它开得更快。即使那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但也说不定能避进安全战壕,即使以辗死什么为代价。” “要结束这些需要的不是扳手,而是枪炮,将一切打碎。好在现在一切正在发生,苏联红军是那个炮管,克莱尔。它打碎坦克,卸下螺丝,不过不是迷途知返,而是熔解重铸。” “你会上绞刑架,德莱恩,而军事法庭上我会成为你罪行的证人。” 你说。 “是的。但在我死去以前,我会做完我需要做的事。” 德莱恩湛蓝的眼睛看着你,你从中看出一种平静的、绝望的决心与翻涌如暗潮的痛苦。 他说的是真的。 德莱恩不是虐待狂,他无意进行不必要的杀戮。你见过有些军官喜欢在行驶的汽车上向下面干活的人们随机开枪,看看谁今天运气好抽中头奖——他们管打中脑袋叫头奖,胸口中弹就差劲多了,只能是二等。德莱恩从不那么做,但他会做他要需要做的那些事。 好吧,好吧。你的脊背发冷,双手像浸泡在冰水里,让你的手指感到僵硬。但那没妨碍你的动作。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就让绞刑架提前。” 你听见自己说。 你的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抬起,对准德莱恩。 是那支小手枪,德莱恩那次随手把它拿回来。在战场上那就是个笑话,小口径,短射距,能打得死谁?除非你和人家就隔五米!他们笑话这类小型枪械,它也确实就是那种小东西,和高射炮或者机关枪相比像个玩具,或者模型样品。 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和德莱恩,两米的距离足够让玩具成为武器。有些时候用不着无坚不摧,非得有打穿钢铁装甲或者引发爆炸的威力才配叫武器,它只要能杀死一个人就够了。 少校没有反抗。他甚至垂下了双手,安静地站在那儿。 “别担心,克莱尔。就像你说的,即使不是今天,我也会上绞刑架。” 年轻的军官说。 他不该说这个的。你想,他确实该说些什么,但应该是惊慌失措的,难以置信的,“别这样”,“你要杀我?”或者类似的话,总之不该是这句。“别担心”?这算什么,听起来简直像德莱恩在安慰你——是的。他在安慰你。 这个意识像闪电一样劈中了你,有一个瞬间你几乎动弹不得。 明悟有种砍刀似的利落,在你混乱的脑海中劈出通路。下达命令不用多久,他没必要磨磨蹭蹭到你醒来质问他这一切。那柄手枪放在床头柜的第一层而不是隐秘的柜子里,位置醒目得像生怕你擦拭那里时忘了它似的。 那不是粗心大意、疏忽或者丧失警惕。那是有意为之。 年轻的军官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他无法停下来,德莱恩少校是坦克上的螺丝钉,发动机中的燃料,他活着就要尝试让这个国家安全,将罪证清除,哪怕那是卑劣之举。 可是他想要停下来,比谁都要想。他努力拖延,直到最后一秒,直到炸弹的倒计时已经嘀嗒作响,轰隆隆的枪炮声近在咫尺。 苏联人就要来了,他祖国的一切罪恶将要暴露于天光之下,他必须要发下命令。就是现在。 你是士兵,你是神父,你是拉住杀人者的那只手。你会解救他,在从两片灼烧的烈火之间,可方式是用利刃刺穿那杀人者的心脏。德莱恩已经看见了今天,他昨天如此迫切地抓住你,渴望沸腾,如此热烈又如此绝望,只因为他知道他已再无余生。 “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刽子手。” 他轻轻哼唱,那双蓝眼睛静静注视着你,注视着黑洞洞的枪口。你从他目光中轻而易举读出一种释然的平静,一种解脱,“当悔改已经太晚,此时灾祸临头。” 你曾是羔羊,如今你手握利刃。世上从无永恒的身份牌。你是赢家,如果他没遇见你,他将会做完能做的所有事,然后坦然又坚定地走上绞刑架。 但是,你想,也许这也不算输。 “克莱尔,我差点忘了有件事还没告诉你。我很爱你,真的……而且犹太人也没那么坏,对吧?你说得对,我们都是普通人,如果我还配被人这么称呼的话。” 德莱恩说,“现在,可以开枪了。” 你的德莱恩。他了解你,知道你不缺乏开枪的勇气。这是枪支,这是利刃,这是救赎的十字架。他把这些一股脑儿地塞到你手里,向你祈求解脱。 多么残忍。可就像他相信的那样,你会答应他的。毕竟你那么那么热爱你的民族,也那么那么爱他。 “文森特。” 你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音节从你舌尖发出,清晰,透明,像是冰块在阳光下被摔碎。 “我爱你。” 你说。 年轻的军官用他湛蓝的双眼看着你,一个微笑正在从他唇边上升。 “你看,我早就知道。记得看看那本。” 他说,“我也爱你。” 那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轻盈地脱离少校的唇。你开了枪。砰。 枪声响亮,尖锐,像指甲划过玻璃。你在后坐力下退了一步,打中了他的左肩。德莱恩捂住肩,然后你开了第二枪。 血洞从军官额头上出现,差不多是同一刻玻璃窗碎裂成粉末。他的血从脑后喷出来,毫无阻隔地洒在冬天透明稀薄的空气中,几乎呈现粉红色。德莱恩向左侧倒下去,他重重跌倒在地,金发混着血污。一点儿不诗意,和其他尸体没两样,只有生命离开人体之后的浑浊。那双手曾经拥抱着你,你抓起他的手,尝试与他十指相握。 他的手心还有一点点余温。然后,缓慢的,温度散去,像是藏在灰烬中的暗火缓缓熄灭。鲜血浸透地板,让你跪在地板上的膝盖有一段时间泡在温热的液体中,然后很快感到深入的冰冷。你的牙齿开始打战,咯咯作响,你那么冷,以至于血液拼命地涌向你的胸口以确保那儿的温度足够维生,四肢因此快要失去知觉。 “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 谁能把德莱恩从你怀抱中夺走呢?除了你,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行。德莱恩,你真的、真的很爱他。但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如此,爱情能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少了。 德莱恩如此爱你,可他无法放弃那些扎根太久的东西。即便已经知道一切大错特错,他也无法再回到正确的轨道,他罪孽累累。于是爱仍旧是重罪,你无法告诉他你爱他。一切已心知肚明,但他不能听见,你无法出口。 直到最后一刻,只有在枪声将响的那一秒钟,你确定你已忠于你的民族。那么,你终于能纵容叛逆之言现于天光。 上帝会宽恕你的。 上帝会原谅诚实者。或者不会,可你不在乎了。如果死者与生者之间爱仍然受到禁止,那就让巨鱼吞噬你,让硫磺与烈火从天而降,让你化为索多玛和蛾摩拉。反正他永远不会在天堂。 你弯下腰,捧起他已经因失血变得苍白的脸颊。德莱恩的眼睛睁开着,清澈的湛蓝色。你看着那双眼睛,像当年你从窄小的窗口仰望天空。 你吻他失去温度的唇,吻他沾血的额头,吻他还没合上的眼睛。只有这时候,上帝原谅你。上帝允许你亲吻你的敌人。 你一直坐在那儿,也许坐了半个世纪,也许只有十分钟。你听见枪声大作,由远及近,然后你看到了苏联人。一个,两个,然后是一群,满面尘烟,看起来刚从壕沟里钻出来没多久,或者炮弹曾经在他们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爆炸。陌生的语言填满了这里,像暴雨填满久旱的池塘,坦克轰隆隆地行驶,撞倒沿路的所有铁丝门。一切结束了。 从窗户向外看,那些纵横的黑烟已经消失。 波兰十二月的天空碧蓝,你感到那些黑烟散去后,有种透明轻盈的东西在那儿飘荡,上升,直到天的最高处。 今天万里无云。 在有人上楼来以前,你站起身打开书柜,那本就放在最外侧,位置那么醒目。你试图将它拿起来,那一瞬间你才意识到你的手已经多么无力。它们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它从你手中摔落在地。从最后那一页中,一页纸轻飘飘地坠落,但在你脑海中发出巨钟落地那样的轰鸣。 你将它和那本书一起捡起来,翻到最后一页。你记得那上面留着你在那个下午随手写下的评论,你用了德莱恩的钢笔,那些字迹鲜明得好像就在昨天。 “通往永恒爱情的路是一道窄门,只有少数人能找到。不过我认为实际上没人能抵达终点。爱情能办到的事太少,阻碍又太多,更不用说让自己永恒了。” 而那张纸条上面,德莱恩的字迹清晰流畅,如此轻盈又如此沉重。那上面只有一句话。那让你如此清晰地听见德莱恩的声音,听见那些过去无法说尽的话语。年轻的少校,年轻的军官,你年轻的爱人。他说……他说: “克莱尔,死亡让一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