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敢,揍得他爹妈不认得他!
罪者永远比无辜者好过,无论什么代价,他该受,无辜者要向谁求一句为什么呢。 贺远没有追上去,徒望着那身影从小路另一头拐不见。天暗下来,身后猛不丁传来孟晓昆的声音,问他:“没事吧?” “你在这儿干吗?”贺远心里咚一声。 “紧张嘛,我早知道了,要不刚才也不会给你提那个醒。”孟晓昆叼根烟过来,下巴一抬,“抽不抽?” 贺远随他点了一根,不言语,心里盘算这话该打哪接。今天下午雪一停,孟晓昆自告奋勇去扫雪,他哪是出力的人,纯粹是趁机歇懒不上工。不知跑哪晃一圈,回来他和贺远说瞧见苏老师了,好没影和四眼凑一堆。 四眼这人贺远太知道了,浑身上下除了眼镜斯文,没一根毛斯文,平常伙着几个一色不出息的货,没少惹是生非。倒也闯不出大祸,就隔三差五在车间例会上亮个相,他师父大刘骂过他多少回,说这么大个人了,还知道嘛叫鬊吗?知道。知道他也是那发条,拧一圈,管一阵用。 就是这一打听,贺远才奔的三车间,进里寻两圈没寻见苏倾奕,心想坏了,这是要整人,赶紧往外找。还好赶上了。看苏倾奕摔在地上,他真恨不得给那几个小子一人一脚,硬憋着火吼了那一嗓子。 敢情还得谢谢孟晓昆。 半根烟下去,贺远说:“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嘛?” 孟晓昆猴精的一张脸,猴精地一咂嘴:“不是哥们儿说你,你胆儿也忒大了,那回工会放电影,你不看,躲办公室约会,约就约吧,你还亲人家,你也不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贺远都快记不清的事,这小子记这么清。贺远斜着眼瞄他,他又一咂嘴:“都说了紧张嘛,这么多年我也没跟谁提过,往后也不会提。” “真没提过?”怎么可能不紧张,贺远叼着烟都忘了吸。 “不信?”孟晓昆并着五指把手一竖,“我要提了我让那机床碾残废,让那钢筋戳瞎眼。” 贺远信了,孟晓昆这人生来没别的爱好,就爱看漂亮姑娘、追漂亮姑娘,真瞎了残了他看谁追谁去。 “嗨,其实我和他早掰了。”贺远吐一口烟。 “掰了你还见天偷看人家。” “你盯着我?!” “你别瞪我啊,”孟晓昆嘬着烟一眯眼,“我也不是故意,就碰巧撞见几回,放心,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看谁。” “就你眼尖。”贺远用气声骂了个脏字。 孟晓昆在雪地上踩灭烟头,说:“我这人吧,都说我干活吊儿郎当,烂泥扶不上墙,这我认,不过我不会忘恩负义。” 贺远没应声,抽着烟看他。 “当初学徒那阵儿,我师父成天数落我偷懒耍滑,朽木不可雕,我知道后来那些活都是你替我干的。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和我瞎逗,可谁也不会帮我,你这人吧,平常话不多,对我吧,实际也不怎么热络,不过不声不响帮了我不少忙。就冲这,你的事我不会给你说出去,你把心放肚子里。” “我那是怕你真把你师父气死了。”贺远笑两声,也扔了烟头,心说你倒不傻,“算你有良心。” “以为我成天嘻嘻哈哈,其实谁是嘛人,谁对我嘛样,我心里门儿清。” 贺远点点头:“今儿的事谢了。” “小事,你自个儿留点神吧,别回头他们几个再找你的麻烦。” “敢,揍得他爹妈不认得他!”贺远想起来苏倾奕身上那几个脚印就蹿火。 孟晓昆哎呦一嗓:“这么多年头回见你这样。行,为了心上人。” 两个人往回走,孟晓昆问贺远今后打算怎么着,偷看一辈子?明显俩人瞧着就都还有意,难受不难受啊,他看着都难受。 这真叫贺远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望天一叹:“能怎么着,人有家。” 人有家,事情就不是谁先厚着脸皮说一句“我们重新开始吧”,就能一身轻地重新再在一起。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贺远可以对自己作孽,不能对别人作孽。 贺远不再偷偷地看了,不再避着苏倾奕。厂区虽大,总有碰面的时候。有时中午休息,贺远在食堂或路上看见苏倾奕,苏倾奕也看见他,总是目光一对,隔几秒又彼此调开。谁也不和谁说话,谁也不知该怎么说。 日子一下更长了,贺远再不嫌时间过得慢。 这年春节来得格外晚,立春小半个月才迎来除夕。苏倾奕在厂里本该和普通工人一个待遇,过年歇三天,但考虑到他家在外地,母亲近来身体不好,学校和厂里都没有为难他,批了他半个月的探亲假。 还是三口回的家。图的团圆,一家人却凑不齐。大哥已被下放农场,嫂子因为坚持不与丈夫划清界限,被调岗去了系里的资料室。系里动辄找她谈话,写思想汇报,她分不出多少精力照顾孩子。苏母六十的人了,担着全家的饮食起居,心里挂念两个儿子,苏倾奕刚一见她都未敢提,还是私下林婉和他说:“妈怎么一下就老了。” 妈的老还体现在她把隔辈人看得更重了,似乎隔辈人让她感觉到希望。她甚至一边哄着苏思远,一边问苏倾奕和林婉何时再要一个孩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一阵,苏母自己摇头:“看我,糊涂了,现在什么形势啊……” 这次是苏倾奕私下和林婉说,母亲恐怕真有些糊涂了。 “所以别再刺激她了。”林婉指的是他们将要离婚的事,这在苏倾奕刚调到机械厂时她还未下决心。念头起在哪呢?就在她第一次抱着儿子去看苏倾奕。带了那么多东西,像惦记丈夫惦记到不行,其实全是给一个叫齐川的年轻小伙子逼的。 三个月前,齐川在粮店捡了林婉的工作证,依上面的地址送到学校来。林婉答谢他,请他喝汽水,他不喝,请他吃糖炒栗子,他不吃,林婉问那你喜欢什么。他说,我请你,一脸认真。这让林婉笑了半天。他看着林婉笑,又报一遍家门:“我叫齐川。” “你说过了。” “怕你忘了。”他还是不错眼地看着林婉。那么一张年轻的,晒过太多太阳的脸。他告诉林婉他是西北人,当过兵,去年复原了,在铁路工作。默一默,他说看工作证上写的,他比林婉小四岁。 林婉瞪他一眼,说:“我要上班了。” 第二回见面他直接上门。怎么打听到的林婉不想问,一开门说:“我不是你能追的小姑娘。” “我知道你多大。”他说。 见他不走,林婉索性把他让进门,让他看看床上的苏思远。“我儿子,可爱吗?”他真傻了一瞬。 林婉开始收拾东西,当着他的面,翻出苏倾奕的一样样体己物件,往包里装。她说她马上要带儿子出门,去看她那个下放到工厂的右派丈夫,就是因为心里悬着啊,不然怎么会好端端掉了工作证。她问他还有事吗,没事请回吧。 他想放弃又不想放弃,走到门口居然叫了一声:“姐,你哭啥?” 他是被林婉赶出去的。但不久,他开始给林婉写信。他重新做了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绍,说很高兴能捡到林婉的工作证。他说他不是坏人,让林婉别害怕他,他不会再不经允许上门了,他不想看见她哭。他问林婉为什么哭。 林婉当然不给他回信,就他那一笔字,和苏倾奕比也就叫会写字。 可信还是寄来。信里他把自己的一切情况像交代问题一样全部交代给林婉,他说他从小就不懂说谎,干啥都认真,如果林婉把他想成一个贪便宜的无耻之辈,或者一个见姑娘就往上靠的浑球小子,他向毛主席发誓他不是!现在他了解林婉有家有孩子,他不敢想别的,他就是想告诉她一句话:“我说了你别不爱听,你别光顾着疼那爷俩,你也多疼疼自己。” 就是这封信,让林婉第二次去看了苏倾奕。她突然有个发现,其实早发现了,只是没人对比,现在她证实了:苏倾奕从没有正眼看过她。苏倾奕总是躲着她,有意无意。明白是因为愧疚、面对不了,心还是受伤,自尊也受伤。 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她到底还留不留;这有丈夫等于没丈夫的日子,她还过不过得下去。她一遍遍问自己。 该说人生是个圆还是个回,西北汉子,转业军人,口音带点垮,想到此林婉就忍俊不住。她问苏倾奕这是命还是业。苏倾奕说:“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