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追悔莫及(上)
林玉晗呆呆跪坐地上,眼前仍晃着那片刺目的鲜红。阵阵喧嚣从柴房窗外传入耳中,既有隐忍的痛呼,也有担忧的惊呼,还有匆匆急刹的车胎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但这一切,都似乎与她毫无关系,很快离她远去。 这半月来的事情,乃至这几年的事情,都仿若大华戏院里新上的无声电影,一帧帧慢速自脑海中浮现,间或还夹杂着呲呲啦啦的跳幕。 ********* 赶在八月十五中秋前一天,蒋奉杰领着大军凯旋而归。入城时,江城民众敲锣打鼓,夹道相迎。蒋公馆上下也是装饰一新,喜气洋洋,比过年还热闹几分。 吴管家早早接了信报,知道蒋奉杰要回来,在林玉晗的安排下一早就备好了接风宴。随军将领的家属们也受邀来了蒋公馆,翘首盼望着归来的军人。 等蒋奉杰将士兵原地解散,和剩下的一众下属将领走上蒋公馆前的那条颐康路时,就听军乐队和震天鞭炮齐齐响起,穿着盛装的女眷孩童们笑逐颜开,飞鸟般扑向自家的英雄。 林玉晗也十分激动。她站在一众女眷的最前方,旁边是抱着君念的奶妈。一身墨绿色旗袍包裹着她纤秾合度的身材,衬得她越发肤白貌美、气质出众。 当蒋奉杰英挺身姿领先于其他将领,出现在视野中的第一时刻,林玉晗就抑制不住地从门庭跑了出来,迎向对方。然而快到跟前时,看着她日思夜想的那张俊颜逐渐放大、五官神情不断清晰,她的步伐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了下来,被后面跟上来的女眷们一一越过。 一端是生死场上平安归来的将士,一端是牵肠挂肚、担忧多日的亲眷,久别重逢,无不热泪盈眶、情绪激动,大多都激动地奔跑上前,热切相拥。在这一团难以自抑的热烈情绪中,却有一个被忽视的角落,有两道逐渐走近的冷静身影。不同的是,一个,是自始至终,冷静而稳重,与身周的热情格格不入;另一个,由热转凉,期盼而激动的心情在对方不疾不徐的步履间渐入谷底。 当距离还剩一尺之隔时,来人停了下来,相对而视,目光愉悦,却也平静。 林玉晗感到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温凉的水滴自脸颊流落,仿佛要淡去对面人脸上的平静。 “奉杰,你回来了。” “嗯。” 接风宴办得十分成功,喜悦、兴奋的将领和家眷们不断向蒋奉杰与林玉晗二人敬酒致谢,直到夜深才渐渐散去。 蒋奉杰回屋洗漱一番,先去看了看儿子。 按照时人的算法,君念已经两岁多了。蒋奉杰只觉得转眼之间,小肉团子就长成了一个大许多的小肉墩子,日益长开的眉眼间,林正文的影子更加明显,却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察觉。 小家伙在宾客相聚的时候呼呼大睡了一觉,现下正精神着,流着口水追着奶妈手里的拨浪鼓玩。嘴巴里已经开始往外蹦词:“要、要、哒、哒”。 看着早已陌生的蒋奉杰,君念先有些闹,不安地转向奶妈,想要求抱抱。但等到蒋奉杰拿着木头雕刻的小马送到面前时,这小人就挂着一脸“地主家傻儿子”式的憨笑,兴奋地伸手要了。 “你说‘爹’、‘爹‘,我就把小马给你。”蒋奉杰拿着小马吸引小人。 “哒、哒!” “爹、爹。” “叠、叠。” “再叫两声听听,爹爹。” 小人嘴角口水流得更加肆意了,张开的小嘴间还依稀冒出一点小小的门牙。 “爹、爹”,胖乎乎的小手高高举起,腕子上的小金锁几乎打上他爹的脸。 “这小子,手劲还挺大!”蒋奉杰在他圆滚滚的屁股蛋子上轻拍了两下,把小马放到了小人手里。 出了房门,林玉晗洗漱完穿着睡衣迎面而来。 “君念睡了吗?” 蒋奉杰答:“正精神呢。” 林玉晗乐了一下:“这小子特调皮,精力旺盛得过头,不知随了谁。”话音落,空气凝滞了一下,林玉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啊,奉杰,你先回房吧,我看下君念。”林玉晗脸上闪过一丝狼狈,转移了话题,脚下匆匆几步与蒋奉杰错身而过,却在即将步入君念房间时被蒋奉杰叫住。 “玉晗,君念有奶妈,你跟我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林玉晗直觉想要回避:“太晚了吧,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呢。” “我不想拖到明天了。” 林玉晗身形一僵,转身定定看向蒋奉杰:“走吧。”说完自己当先走了出去。 林玉晗脚下不停,一路进到主卧,又径直走向了位于卧室最里头的梳妆台,与主卧门背对着坐了下来,手里拿起擦脸保养的各式瓶罐,兀自忙碌起来。 蒋奉杰随后进来,合上门倚墙站立,看向林玉晗。 屋子里一时间变得安静,使蒋奉杰下一刻说出的平静话语犹如惊天炸雷:“玉晗,我有了相好的了。” “啪——”精致的白色瓷瓶脱手而出,圆圆的大肚瓶在梳妆台上滚动起来,“啪嗒”坠落在木质地板上,乳白色的雪花膏从破碎的瓷瓶中流落地面。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唯有破碎的瓷片跌落地面,弹跳起来,最终又无可挽回地落回地板,微微颤着。 林玉晗似乎过了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待话音出口却平静得仿佛不是自己:“是谁?” 蒋奉杰挑了挑眉,神色坦然得近乎无情:“这你就不必管了,总归是我们有言在先的不是?” “有、言、在、先?”林玉晗从齿中咬了这四个字,垂放在梳妆台上的双手死死握紧,修剪得宜的指甲在娇嫩白腻的肌肤上留下深深的血痕。“呵……”是的,他们的确“有言在先”,或者说,是蒋奉杰与她“有言在先”,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到,更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两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她不知是第几次因为孩子的事情卧立难安。不过,这一次,一向宽慰、温存的蒋奉杰却勃然大怒,从床上起身就要离开。林玉晗扑身上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身,嘤嘤哀求:“奉杰,求你了,给我一个孩子吧。我不想成为你们蒋家的罪人。” 蒋奉杰拉开她的双臂,转身看她,目光咄人:“谁说你是我蒋家的罪人!他们难得不知你是为我才丢了孩子伤了身子的吗?告诉我是谁,我会让他们知错!” 林玉晗一噎,“不说他们,难道你就真不在乎没有自己的子嗣?我不信!我不信!” 蒋奉杰轻叹,目中泛红:“玉晗,你为何如此不信?我说过,我蒋奉杰受的是西式教育,过的是喋血生活,我在军中看过无数生死,只觉得乱世之中,人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何况我蒋家是大户人家,子嗣丰厚,并不缺承嗣之人,我没有孩子,二房、三房那些叔伯们一堆子孙,哪个不是我蒋家的孩子。” 林玉晗双目含泪,也是猩红一片:“你作为男人,讲这样话,自然是伟岸磊落。但是你可有真的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一个女人,在夫家,还是长房长媳,若是没有子嗣,那会是多大的罪过深重。你只知道说些漂亮话,却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每一次面对婆婆和太君的问候,我都自惭形愧,每一次从老宅送来的补药补品,都仿佛是对我的无声谴责。便是现在,你在这里义正言辞地指责我,却不想想,我为你安排的难道不是你们男人最爱的事情吗?三妻四妾,家花野花,时下哪个男人不爱。我甚至还顾全了你不耽美色、深情专一的好名声,找个清白的穷苦人来借腹生子。不止我们得了孩子,那人还能得笔钱财养家度日,这难道不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听得这番话,蒋奉杰一时无言,彷佛第一天认识自己的妻子。“这件事你早都安排了吧?” 林玉晗:“是,就等你同意。” 蒋奉杰:“玉晗,你这样做,就不担心我会因此变心,爱上他人吗?” 林玉晗:“……你不会的。” 蒋奉杰嘲讽一笑:“林玉晗,你对我可真有信心。你看,你多自欺欺人。你又说自己并不相信我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子嗣,也不喜欢拈花惹草,又说你相信我,对你一心一意,不会爱上别人。可是世事难料,人心易变。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的未来之事,你就这么确信吗?退一步讲,即使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难道就没有其他意外的发生吗?到时候真的发生了,可就是覆水难收了。玉晗,为了一个孩子,你真的愿意接受未来所有可能的意外吗?” 林玉晗面色发白,眼神却依然坚定,向蒋奉杰坚定而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蒋奉杰心中凉了一片,神色压抑:“玉晗,如果我想要孩子,可以有很多女人来给我生,你知道吧?我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给你这个太太的尊重和体面。但是你现在这样,却是将我的尊重和体面踩在了脚下,你明白吗? 玉晗,人心是经不住考验的。如果我告诉你,你今天做的借腹生子的事情已经越过了我的底线,伤害了我们的夫妻情义,也会打破我对你的尊重和承诺,你仍然要这样做吗?” 蒋奉杰的话语犹如重锤,一下下砸在林玉晗心上,令她面色苍白,泪流满面,但他毫不放过:“林玉晗,你真的想好了吗?如果今天你让我答应了你,也就是你认为我们的婚姻不再需要彼此忠诚,那么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个人吸引到我,来到我的身边,我将毫不犹豫地接纳。为了得到一个孩子,你真的可以接受这种可能吗?” 屋子里死寂一片。久到两个人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已经冰凉一片,即使相互依偎也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蒋奉杰听到林玉晗沙哑着嗓子开了口:“是的,我可以接受。” 一阵衣物悉索,蒋奉杰已经披上衣服离开床铺。冷淡的话音从门边飘来:“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依了你。只是,日后你一定不要后悔。玉晗,开弓没有回头路,希望你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