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他来了,我就跟他回家。
01 秦柏洲16岁生日那天老天落了雨。 这天还正好是高中暑假补课的最后一天,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整栋教学楼都爆发出学生疯狂的欢呼。秦柏洲班的班主任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威严还不足以压住青春期的小孩儿,又做不出拍桌子镇场的事情,扯着嗓子喊“记得通知家长来开家长会”,声音最终也只能被压倒在拉拉链推椅子聊八卦约球的嘈杂里。秦柏洲刚搬过来三天的室友唐园凑过来一个劲儿拍他:“柏洲你就是我祖宗!”边拍他边锤桌子以示激动,诚恳得就差给他跪下,“我给你说,我爸本来都准备着要动手了,看了一眼我成绩单,脸色那叫一个峰回路转!您就是在世菩萨,我给你做牛做马……”话说到一半被内座的女同学愤而控诉:“唐园你能不能不要挡道,我要出去!”唐园又只得连忙转过去冲人家对不起对不起,活像只向人作揖的小泰迪犬。秦柏洲刚转回身,又有同班的男生在门口喊着:“秦哥走啊!打球去!”他被唐园堵着起不了身,抬起手远远挥了挥:“等会儿家长会。改天约!”一伙人得了回复,呼呼啦啦地就走没了,带倒一片椅子也不管;秦柏洲就坐下继续收拾书包。 等他收完东西,唐园已经和人家女生从诗词歌赋聊到了人生哲学,绕一大圈又回到校门口小吃摊测评上,聊得那叫一个火热。秦柏洲要回寝室一趟再赶回来,没法等他再谈天说地,只能生生把他从女生堆里拽出来,一路拖到寝室。唐园看他不收拾被褥,有点好奇: “柏洲你不回家啊?” “我是想不回。”秦柏洲叹一口气,“我跟周老师说了,她答应帮我问问学校。要是真不行……”他转过来朝唐园笑了笑,颇有些促狭,“我记着谁说要给我做牛做马来着。这人应该不会让我睡大街吧?” 唐园拍着胸脯给他打包票:“没问题!别说住一假期,我估计我爸见着你就得把你当亲儿子……那啥你下次考试可还得帮我啊,要是下次我再回到倒一百了我估计得挨两倍的打!……” 他话也太多——秦柏洲有点儿无奈,不过并不讨厌。他原来的两个舍友就挺活泼爱闹的,补课刚开始唐园又搬进来,简直是火上浇油:仨人能天天在寝室开演唱会,要是没秦柏洲坐镇,房顶早被他们几个给掀翻了。对此秦柏洲其实没什么意见;让他震惊的反倒是他自己,不仅对这种疯疯癫癫的氛围适应良好,没过几天甚至能毫无包袱地跟他们一起疯了。 之前秦柏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并不讨厌热闹;现在看起来甚至是喜欢的。在他因某些原因而缩水至贫瘠的记忆里,他只熟悉自己和秦骁则相处的感觉——像被钉死在石柱上沉进深海,秦骁则令他窒息。 他不吝啬对秦柏洲的身体健康、学习成绩和生活质量的关心,某种程度上很尽心、称职地履行了他义务,一点儿不像被喜当爹。但是除此之外,秦柏洲的事情他一概不管;甚至展现出了极度的冷漠。秦柏洲不说话,秦骁则就不分半点儿心思给他;秦柏洲攒足了劲开口,秦骁则还是不分半点儿心思给他,能注视着他缓慢而轻微地点点头就已经是很大的反应。秦柏洲最初是默默受着,然后开始茫然,又以为是自己无理取闹——他一度很信任秦骁则,以为秦骁则是个爱他的好爸爸,只是寡言少语、喜欢安静,这不是不能忍受——可能忍受起来有些难——他快忍受不了了。秦骁则可以和他坐在一起一整天不开一次金口;当然更多时候会聊上几句,但这令秦柏洲更痛苦,因为他发现就算他们有了交流,那令他窒息的安静仍然无法被打破。像是秦骁则站在岸上,他被压在海底:秦骁则的声音太遥远太低沉,其中本就淡泊的情感经历了一路的磨损,最终传播到他面前时已经完全没法令他的心脏为之颤栗了。 明明鲸在海底也都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是不是? 秦柏洲开始闹。他知道这幼稚,但是行之有效:第一次他是在秦骁则面前摔了作业本,秦骁则望过来的时候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惊讶——随后走过来捡起作业本,平静地递给秦柏洲。没有问他什么,一句话也没有。下一次下下次,秦柏洲闹得越来越凶;然而秦骁则依旧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平静,最后已经到秦柏洲在他面前摔杯子都可以面不改色、甚至提醒他不要划伤自己的程度。他在这种事上对秦柏洲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宠爱,秦柏洲似乎都能从他的眼里看出鼓励,大抵是表示使劲摔,你开心就行。 与其说秦骁则宽容大度,不如说他是漠不关心吧,秦柏洲想。他的成功只有第一次——事实上他一直被秦骁则扼着脖颈。最终秦柏洲明白,其实令他窒息的是秦骁则此人。 秦骁则——他的父亲。他十八岁有的秦柏洲,自己被蒙在鼓里;一直到秦柏洲七岁被带着直接找上秦老爷子,听说秦骁则还为此挨了一顿打,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人好了之后再不敢放肆,老老实实回到秦老身边儿,一手管公司一手养秦柏洲。不怪他觉着我是个赔钱货,秦柏洲很通情达理地想。那会儿秦骁则才二十五,就被硬塞了个小崽儿。凭他的本事,如果没秦柏洲这个累赘指不定能生出什么大风浪来,结果最后成了超级奶爸——他可能会恨我。正经人谁乐得被喜当爹? 但是秦柏洲又很清楚懂事的孩子没糖吃。尤其是进入学校一年后,他先前以为那都是他自己无理的诉求,后来才发现原来他要的同龄人都有,只是他没有。秦骁则凭什么这么对他?他生出无处发泄的怒火,又觉得悲哀:就算他只是个便宜儿子,秦骁则养了他九年,除去他应尽的义务,一点儿多余的温情都养不出来?秦骁则的血管里流动的是水银吗?理性和感性几乎将他坼裂,他简直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极端。秦柏洲问自己:他凭什么要顺从地面对这样的秦骁则? 秦柏洲拉着行李箱走出寝室楼。他东西少动作快,出门的时候大部分学生和家长才刚过来,好不容易在匆匆上行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秦柏洲觉得自己简直是个逆流而下的勇者。一路上和他擦肩而过的是高中生的嬉笑和家长们的吆喝,夏日的阵雨戛然停下,风灌进他敞开的薄外套——他好像被淹没在烟火里。他的心里浮起一丝隐秘的、不知所起的温暖,与此同时,一种被无数次掐灭的希望又在胸口翻涌起来,它慢慢膨胀,在秦柏洲站定于教室门口时达到了巅峰,蓬勃得几乎要冲出他的咽喉。 教室前的成年人多了起来。姗姗来迟的唐园不住地叮嘱着他嘴里的阎王老爸:“爸你别跑太远啊,六点半开家长会!” 秦骁则来不来?在学校家长会的这天,在他的高一正式结束的这天,在他的十六岁生日这天,秦骁则愿不愿意短暂的忘记一下自己说过的话,来见他一面? “如果他来了,我就跟他回家。” 他脑中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雨后的晚霞才刚漫透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