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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

    第三天的时候我想起普拉德霍湾的海风。

    我背着厚重的行囊,和亚当斯在繁茂的山林间狂奔,我听到部落的族人在大喊我的名字,洪亮而愤怒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我不知为何大笑起来,似乎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释放,我拉着亚当斯的手穿过每一棵熟悉的参天巨树,奔向停在半山腰的皮卡。

    我把背包丢进货仓,整个人都亢奋极了,几乎把亚当斯也连人带包推进去,我们爬进狭小的驾驶舱,轰的一声发动引擎,在漫天灰屑中横冲直撞绝尘而去。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瞬间,我抬头看向天空,那道微弱的光芒忽然明亮起来,似乎是大神的指引,我迎着光的方向一路向北。

    我不知道要开向哪里,亚当斯也并不知道,我们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奔驰,在最后找到的一家商店搬空了压缩饼干、咸肉熏鱼和酒水的货架,又拎了一只气罐和铝锅,然后义无反顾地开上了道尔顿公路。

    这是一条荒芜的公路,细窄的的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砾石路,几乎没有任何服务站,两侧只有光秃秃的山脉和认不出名字的动物,所有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黄雾,我和亚当斯轮流开车,有时候蜷缩在驾驶舱里打盹,有时候则爬到货舱里大睡一场。

    有时候我们会把车开出公路,停在苔原泥沼上,我们坐在货仓上大嚼饼干和熏肉,水是奢侈品,我们省着喝,说话时饼干屑喷得对方满头满脸。我们躺在车板上辨认着夜空中的星座,大熊座、小熊座、小狮座、牧夫座、仙后座,亚当斯一个一个只给我看,我并不能一一识别,但仍是顺着他的手指努力去看,然后嗯嗯地含糊回应。

    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在星空下做爱,或许是动静太过激烈,第二天醒来,车轮在泥地中陷入一半,我们狂笑着、脏话连篇的、互相指责着,满头大汗地把车子拉出泥坑。

    然后继续前行。

    一个急刹车将我猛然叫醒。

    我揉了揉狠狠磕在驾驶台上的额头,亚当斯轻轻说了声抱歉,然后抬起手来用拇指指向前方。

    一头巨大的黑色野牛横在车前。

    一头巨大的、壮硕的、雄伟的、黑色长毛野牛,像一座移动的山。

    亚当斯不知所措地扭头看我,似乎想得到什么建议,但我揣着看戏的心情瞥着他,打算看看他脑子里还有些什么石破天惊的想法,谁知道他果然没让我失望,居然踩了一脚油门想发动车子。

    我还来不及叫停,那头水牛便低吼着冲了上来,一头撞在了引擎前盖上,哐当一声巨响。

    我翻了个白眼拍拍脑门:“操,你够可以的。”

    亚当斯也有点懵,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大家伙如此生猛,不但不让道,还差点把我们的交通工具撞个稀巴烂,我们俩正面面相觑,却忽然听到一串微弱的哼哼唧唧的声音,伸出脖子一看,不远处竟然慢悠悠地跟过来一头小水牛。

    一只雪白的小水牛。

    幼小的白色水牛蹭了蹭它的监护人,然后趾高气昂地穿过了公路,旋即那只黑水牛也后退了几步,致歉一般低了低头,也跟在了孩子的身后,只是没两步便领在了身前。

    “哇哦。”亚当斯赞叹道。

    他可能是在赞叹这种感情,我却不以为然,这种感情动物并不比人匮乏、但也并非不比人残忍,就像人比动物多出更多的思想,但也未必比动物更有人性。但我也同样感到惊愕,不是为了这种浅显的情感,而是那头白色水牛。

    “How on is that,a white buffalo?”

    原来他在在想这只白水牛。

    “千万分之一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劣质香烟。

    “哇哦。”亚当斯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个预兆。”我看着那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只水牛渐渐远去的方向,黄色的、干枯的、一望无际的荒原。

    “我想是好的那种。”亚当斯笑了一下,重新发动了汽车。

    白水牛,是印第安人希望与富饶的先兆,但我不知道这预兆是之于我、之于亚当斯,还是之于这片土地,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前进。

    半个月之后,我们到了普拉德霍湾的戴德霍斯,这里说是城镇,不如说是纯粹的工作营地,除了少量的商店餐厅,剩下的之后集装箱拼成的一片片方格,蓝色的、白色的、灰扑扑的,大同小异。

    我们在油田里找了份钻井的活儿干,其实找人的工头对亚当斯的能力有所质疑,这两年他虽然结实了不少,可是顶着那张唇红齿白的脸,在整个油田里都显得格格不入,也仍是过分纤细。

    我不禁有些恶质地想,工头到底是怕他干不完活儿、还是怕他被别的工人操了屁股惹来麻烦。

    但是工头最终还是录用了亚当斯,他的目光在我和亚当之间来回扫视了很久,我想,他或许在猜我们之间到底哪个是被操屁眼的哪个,或许也在想,无论亚当的活儿干得怎么样,我这个强壮的印第安人一定能补回来。

    无论如何,我们最终还是得到了这份工作。

    我们分得一间比较新的集装箱,里面还住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同样是印第安人,但是来自不同的部落,他并没有对我详说,另一个是个俄亥俄来的漂白鬼,对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充满敌意,对亚当斯的尤其强烈,可能是觉得他背叛了什么白人的尊严,谁知道。

    我讨厌和陌生的人共处一室,亚当斯却习以为常,我猜这是他在这些年里逼迫自己习惯的,不然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少爷,和一群大老粗挤在一间小小的集装箱里,这情景过分诡异。

    油田里的活很重,但我早已习惯。

    我们每天清晨六点起床,兵荒马乱地在营地里抢夺着一席之地胡乱撒一泡尿吃完早饭然后就冲到工地上去钻井,我们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但仍是需要争分夺秒地在上工表上签下姓名,这关乎到周末的假期时常和奖金多少。

    这种工作对于亚当斯来说显然还是太过艰苦,这是一种机械的、无脑的、纯粹消耗体力的工作,但你也同样不能走神,不然很有可能丢了小命。

    我们到井上的第二个礼拜,隔壁集装箱的大烟枪就送了命。

    一根加重钻杆从绞车吊钩上飞脱而出,直接打在站在井口操作的那位头上,安全帽当场就四分五裂然后飞了出去,这位大哥也跟着从井口高台上坠落,脸朝下扑倒在了一边的泥水坑里,监工喊了医生来,但这有什么用呢,我们都知道他是死透了,于是把尸体捞出来放在一边,继续开工。

    那天晚上亚当斯没有睡着。

    我在普拉德霍湾的港湾码头找到了他,深夜的港口依然灯光通明,衔接北冰洋的滩涂上堆满了各种巨大的钢铁怪兽,卡车、吊车、货轮、紧凑地推挤在一起,等着吞掉远洋到来的的种种货物。

    白色的光照在亚当斯的身上,衬得他像一尊苍白枯死的石膏像。

    “如果你现在不去睡,那么明天你可能永远地睡下去。”我拎着两罐啤酒坐在他的身旁。

    “我看不到星星了。”亚当斯有一些迷惘。

    这时候,我才忽然再一次真正感受到,无论经历了多少坎坷与奔波,亚当斯的内心深处,仍然是那个眼中盈满一池春水的、温柔无措的农场主少爷。

    我打开啤酒递给他,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起在公路上漫长的驾驶,他和我说从小读的书里发生过怎么样的故事——出身互为世仇的两个家族却阴差阳错相爱,为了追求自由而意外双双殉情,两方家族却因此化解仇恨;凯旋归来的将军因为巫女不知所谓的预言而篡权夺位,身处高位却陷入了自己造下的猜忌陷阱,最终众叛亲离,被旧王之子枭首示众;凡人的英雄被女神母亲用冥河之水浸泡全身,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却因脚踝被母亲握住而留下唯一的破绽,最后也因此身亡;一群朝圣者聚在一家旅店中,为了白吃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胡编乱造出各种各样的故事,这其中的故事,亚当斯才刚刚讲完第二个。

    亚当斯常常因为我的敷衍态度而认为我并没有在听,但他仍是坚持讲了下去,而事实上,我确实在听。

    我终于意识到这样一件事——在情感与性爱上,我支配征服着亚当斯,但是在很多别的时候,或许是他在无意中引领着我。

    当他迷惘,我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我的路,从来只有走下去而已。

    我自嘲地笑出了声。

    亚当斯转头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想他永远也无法理解我当时的挫败感与讽刺感。

    我将劣质啤酒一饮而尽,随手把空罐扔向一边,拽起亚当斯离开嶙峋粗砺的碎石滩,向更远处的细沙滩走去,他在我身后走的踉踉跄跄,啤酒泼了一地,等到了沙滩上,也只剩了一只空罐。

    我把亚当斯推倒在沙滩上,像一只猎食的野兽般扑了上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或者说是惶恐,这样很好,这样他就无暇关注蒸腾在我心中种种复杂激烈的情绪,憎恨、鄙夷、不解、饥渴、狂热。

    深夜的海岸线潮湿而寒冷,我撕开亚当斯的外套和衬衫,白皙的皮肤在寒风中立起鸡皮疙瘩,我笑起来,用粗糙的手掌抚摸他的胸膛,苍白的月光普照,我俯下身子与他激烈地接吻,腥甜的铁锈味在我们唇齿间弥漫。

    我捋动他笔直而粗长的阴茎,感到它在我的掌中勃起跳动,滚烫的热度让我感受到切实的存在,我将他的阴茎含进口中。

    亚当斯始终感到惧怕,或许他始终害怕我会在性爱中真的咬断他的阴茎扼住他的喉咙,他的身体在我口中颤栗起来,我得偿所愿地舔舐着阴茎上突起的经脉,他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头颅,十指插进我的长发。

    他总是喜爱把玩我的长发,用十指慢慢地插进发绺之中,用指尖轻柔地按摩我的头皮,让发丝在指缝间来回滑动,从发根到发梢缓慢地梳拉,感受漆黑的长发在手中滑落。

    咸涩而锐利的海风切割着我们的裸体。

    我任由他放肆,直到感到寒冷。我吐出那根勃发的东西,吐出一口唾沫和淫水和混合物在手中,用来扩张润滑屁眼。

    我们很久没有做爱,工地的工作太过劳累,彻底剥夺了人多余的精力,亚当斯不是在干活就是在睡觉,总算是勉强通过了工头的考核,偶尔我会在夜晚跑出营地,偷偷溜进机场,那里有一片极为空旷平坦的沥青地。

    有时候我躺在沥青地上仰望着浑浊的天空,这种味道,会让我想起那天矿区的爆炸。

    我躺在亚当斯的身下,用健壮的双腿紧紧钳住他的腰身,他奋力地颠动着,操干着我的屁眼,我按下他的脑袋啃咬着那双嘴唇。

    “你好紧……”亚当斯在接吻的间隙中喃喃道。

    他原本并不会说这些话,但是我热衷于逼迫他说出这些话语,我让他在每一次动作中直白地说出我的反应,又或是他的冲动,起初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但现在,他已经熟练于狂热。

    “你里面一直紧紧地吸着我。”亚当斯一下一下撞进我身体深处,火热的阴茎不断贯穿刺激着敏感的穴肉,我能感受到我的屁眼已经肿胀发红,随着每一次动作喷出粘稠的水液,我掐住他的腰让他进得更深。

    “继续。”我闭上眼发出粗喘,继续发出命令。

    “遵命。”他虔诚道。

    周五的晚上,我们同住一个集装箱的四个男人聚在一起喝酒。

    或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过分繁重的工作可以让人失去仇恨的力气。

    那个俄亥俄来的漂白鬼叫凯文,摊上个赌鬼老爹亲妈又得了病,只好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用性命赚点辛苦钱,这活计要命,所以工钱不差。另一个印第安伙计居然和我是同一个部落的,他叫黄衫,比我年长一些,受不了保留地的贫穷跑出来打工攒钱。

    我们喝了几罐商店里买来的劣质啤酒,黄衫嫌这东西淡的像马尿,从床底下拖出一只铁皮箱,里面是他从墨西哥偷偷带回来的特基拉。

    凯文酒量不行,喝了两杯就头昏脑胀,跌跌撞撞地摔到床上睡着了。

    黄衫一个人喝了将近一整瓶,我正想拿过酒瓶劝他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他却突然笑起来。

    “白人的鸡巴味道怎么样?”

    我的手在半路握成拳头重重打上了他的左脸颊。

    黄衫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怎么了,问问也不可以吗?”他脸上带着癫狂的神采,像一个失心疯的精神病人,他冲来上,两只手捧在一起高高举到我的眼前。

    “红色的皮白色的心!”他口中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黄衫手舞足蹈起来,“闪亮苹果献给尊敬的大神!”

    “够了!”亚当斯冲来推开了黄衫,他的冲动在此时此刻反而令我感到有些好笑。

    “哦,白雪公主!”黄衫指着亚当斯继续发起酒疯,“敬爱的公主殿下,是我冒犯到你了吗!”他像那个童话故事里的Grumpy一样,荒诞不羁的话语中充斥了癫狂与压抑失败的愤怒,但他很快又猛地向我撞来。

    “哦!脆弱腐烂的苹果,为什么不把你涂满毒药的红皮扒下来!”

    我仍是那样沉默地站立着,任凭他揪住我的衣领跳脚怒骂,我比他高出一个头,又强壮几倍,无论他如何用力试图推搡,我仍是那般岿然不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试图用白人的故事来讽刺印第安人,我想他应当多读些书。

    亚当斯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上来,他拉开黄衫,然后两个人很快毫无缘由地厮打起来,亚当斯虽然看起来俊美纤细,但实际上这些年的破事也磨练了不少,居然可以和黄衫有来有回的过上那么几招,他显然不是当年那个被我打了一拳就鼻血涌如瀑布的小子了。

    说实话,我甚至开始有些欣赏这出闹剧。

    亚当斯显然不太会打架,他的出拳走路笨拙而凌乱,但是看到他在挥拳时,我竟然感到兴奋。

    白人的鸡巴味道怎么样?我现在突然很想尝尝看。

    就在我准备隔开他们两人时,黄衫忽然怪笑着大喊出一个词:

    “Winkte!”

    我伸出去的手再一次攥成拳头重重地打在了黄衫的下巴上,我听到他颌骨断裂的声音,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惨叫了一声栽倒在地,痛得当即昏死过去,我红了眼睛扑上去,但亚当斯也立刻扑上来抱住了我,他一直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把我拖出了集装箱。

    “Jesus,我从来没见你那么暴怒过,如果我没把你拖走,你真的会杀了他,是不是?”亚当斯心有余悸地丢给我一罐啤酒,我们在集装箱后面的地里埋了一整箱。

    我把啤酒一饮而尽然后远远地扔了出去。

    “所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他刚一说出口,你立刻就失控了。”亚当斯从善如流地又给我开了一罐。

    “在我们的文化里,如果你身为一个男人,却想做女人做的事,就会被称作Winkte。”

    “哇哦,你们还真的有个确切的词来形容这啊。”亚当斯也开了一罐啤酒,“怎么听起来感觉你们的文化似乎也挺先进的,我们白人通常都叫变态。”

    “哈,”我冷笑出声,“部落人的自欺欺人而已,他们相信这种人的身体里有两种灵魂,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身体被另一个灵魂支配,然后逼迫你塑造出所谓的第二个灵魂。想要被部落接纳,你就要穿上女人的衣服,在帐篷里纺织做饭,成为一个女人。”

    “我受够了由别人定义我的人生。”

    亚当斯再一次陷入了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他不安地轻轻捏着易拉罐,手里发出噼啪噼啪的轻响,我转过头去看他,发自内心地产生了一丝微弱的羡慕,我心想,世上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人,会始终保持这样清澈的眼神?

    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那只在公路上蹒跚走过的白水牛。

    在自然中,白色的动物很容易死亡,并非同人类一样有意排斥与众不同的同类,只是因为白色的外表太过惹眼,难以逃过捕猎者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