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李逸惯常要为曦风净身，但是热水迟迟不送上来，他乐得找个借口下楼喘口气，便乐呵呵地跑到了楼下的后院，汤水屋里燥热袭人，裸着上身的杂役们干得热火朝天，听得李逸的来由，他们还轰李逸。

    “走走！上锅水才刚用完呢！你知道烧一锅水要沸多大功夫吗？起码再等一刻钟吧你！”

    他们也不管李逸是为花魁来讨热水，没有就是没有，天王老子来讨也没有用。

    李逸围观了下这锅炉，的确是大得惊人，别说烧水了，说是用它来同时煮30头猪的都有人信！怪不得这么多杂役从多个入口处不停添柴，忙得停不下来了。

    这不是正好吗？名正言顺地翘班！他往左边看一眼，又往右边看一眼，看到一个没进过的窄巷，就钻了进去。

    或许还能发现去到外面的暗门呢！

    忽然他觉得有些许不对。这不是李逸的感觉，而是这个身体的直觉。李逸相信这个身体的反应，主动调整了呼吸，放慢了心跳，轻手轻脚地往墙边靠近，从墙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一眼就看到了罗夏正和一个杂役打扮的人轻声交谈着什么。他一下想到了麻妈妈非要让曦风和他上床的事，莫非也是体察到了异常，让曦风在床上套他话？

    那罗夏此人，肯定也不是一个有钱的嫖客这么简单。这风月云雨楼里肯定也隐藏着什么常人不可知的秘密，才会让罗夏不禁数次掷出千金，特地以见花魁之名潜入进来和内应交换情报。

    只见内应左右察看了一下，便将一个小纸条递给了罗夏。李逸盯着他的嘴唇，自然而然能读出他的唇语：这是我从麻妈妈那边截下的，我看她神色紧张，这里面定有万我教的重要情报，盟主想要铲除万我教，这或许是一条重要线索！

    万我教？麻妈妈？不会吧，他躲了那么久结果躲进了周方治的眼皮子底下？！盟主？——罗夏的身份更让李逸吃惊——如果万我教是公认的魔教的话，想要铲除魔教的盟主就一定是正道的武林盟主了，他没想到，原来罗夏的武功会这么高……如果被他识破自己是魔教教主瞿赦，而且还是一个失了忆什么武功都不会的瞿赦的话，岂不是羊入虎口？！

    不行，一定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而且必须得顺理成章，既不让麻妈妈察觉到异常，也不会让罗夏生疑。

    他刚溜回锅炉房，心中又突然有个想法：万一……那条足以铲除万我教的重要情报正是关于他的呢？！仔细回想一下，麻妈妈今日待他似乎有些异常，早上挥扫把看似乱打一通但是十分有章法，好像在测试他的功力似的。他自然是不会反击只会闪避的，还被打得嗷嗷直叫，但是她仍不放心，关了门装作走了，实则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李逸感觉到她的气息了——这是不是都说明，其实他的存在已经暴露了？

    那麻妈妈为什么又没有马上把他交给周方治呢？或是以周方治对自己的情意，加上自己失忆教主的身份，他怎么没有火速亲自来接自己呢？恐怕是罗夏，正因为罗夏这个正道联盟的盟主在，他们不想暴露我的身份，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估计也在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让自己从楼中出去。

    最近的楼里举办活动的时间……啊！对了，正是3日后一个月一次的花魁的登阁日！到时各地富商云集，纨绔子弟也会一一到场，一掷千金竞标每月一个名额的登阁权，获得登阁权后，他们才能像罗夏一样，只要能付得起钱就能见到曦风，不然是出再多的钱都不能进颠鸾倒凤阁的。

    到时作为活动热场，一些雏儿的初夜也会公开叫卖，他记得之前陪侍曦风身旁的玖玉也是预订那个时候拍卖的。

    这么想来的话……他不会也被挂上牌子，名义上被拍卖一番吧？然后名正言顺、实际上是暗箱操作地被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商拍走，在罗夏面前被带离风月云雨楼，然后被加急护送到位于白云山的万我教总部，又或者是，直接送到周方治所说的神医‘无常仙’处治疗失忆。

    哎，他又没有失忆，这要怎么治疗呢？不行不行，他既不能落入万我教手中，又不能被罗夏带走，但是要他仅凭自己的力量逃出两方的追击，他又只会一点点轻功，这可怎么办呢？

    “喂，颠鸾倒凤阁的！”开盖的热气一下直喷李逸的脸颊，李逸差点以为被烧伤了：“水好了，你让人送上去吧。”

    “你好像很没精神啊，是我的错吗？”

    颠鸾倒凤阁内，浴桶中，曦风好整以暇地笑着，回头撩拨着李逸。

    “没有。为什么是你的错？”

    “不是我帮你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吗，嗯？”

    李逸苦涩一笑，他也没法说不是，但是是他在打飞机的时候，清楚地发现了他对曦风产生的情欲和对周方治产生的情欲的不同，前者是生理上的，而后者……如果周方治当时说话能稍微不那么偏向魔王一点，不要在做爱时只会叫着“教主”、“教主”，或许他就会从了周方治这份心意吧。

    “什么啊，看来你是得到消息了。”曦风转身去玩花瓣。

    “嗯？”

    “我的登阁日提早到明日，而且到时你也会和小玉一起，作为热场被挂牌出售初夜。怎样，要我把你拍下吗？”

    曦风笑意盈盈地看着李逸，眼神十分调皮。

    “怎么，你也可以买吗？”

    “哼，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我当了那么多年头牌，买你一个小厮的初夜，还是绰绰有余的。”说着还用手挑起李逸的脸庞，装作初次见面在打量货物。

    还是算了，不可能让你拍下的。你的对手，是整个风月云雨楼啊！不管你出多少价格，或是罗夏出多少价格，那位神秘富商只要虚报一个数，甚至不需要把这笔钱实际交给麻妈妈，就能带他走了。

    强忍下叹息，李逸说道：“那你怎么不为自己赎身呢？”

    “……我只会这个，我能去哪？从我10岁起就有人想为我赎身，我都拒绝了。固定地成为某一个人的从属，等着被他玩厌，男妓出身的人毫无地位可言，在一个偏远阴冷的小院内孤独终老。我才只有14岁，我才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那到了20多岁再赎出自己，再回到社会上，你就真的什么都不会了，而且旁人也不会给你学习的机会了。”

    曦风看着他，嘁了一声。

    “那你说怎么办？”

    “找个知书达礼的好人家，不要做主人的情人也不要卖身为奴，自己拥有自己，从最底层的仆人开始学习怎么融入社会，怎么依靠自己的双手，而不是身体活下去。如果是个好人家的话，他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的，不会让你因为你的美貌受伤的。”

    曦风看着他，第一次露出了符合他这个年龄的笑容，笑得甚至有点甜美。

    “就这样定吧。所以说，你是在鼓励我勾引罗夏咯？”

    “不是勾引啦不是！”

    “哈哈哈哈。”

    阁中回响着曦风充满少年稚气的银铃般的笑声。

    李逸回到自己的托花阁，想着想着还是整理了行李，但是想着想着又觉得逃也没用，如果他的猜测全中那他现在一定已经被盯上了，逃就是撞枪口。躺在床上正思绪繁杂、辗转反侧，就又听到了石子敲击窗玻璃的声音。

    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让他也借此机会探探罗夏的口风吧，看看他此行前来的真实目的，以及那张纸条中究竟写了什么。

    月色皎洁明亮，繁星错落有致，清风徐来，乌黑的发丝轻轻地摆动。罗夏坐在房檐之上，一身白衣似雪，俊逸脱俗，好像是那月宫中住的不是美娇娘，而是一位倜傥的公子似的。一壶酒、两只盏摆在他的手边，他示意李逸入座。

    李逸有些笨拙地行走在瓦片之中，差点要做四手着地爬行的姿势，最后一股脑儿地坐了上去。

    “是谁？！谁在屋顶之上？！”

    底下的护院发现了，李逸连忙扑向罗夏，他一身灰布衣服，在夜色中并不起眼，而后也像是救他似的，一声猫叫在另一个房顶上响了起来。

    “没关系，是猫。”另一个护院说道。

    “整天巡逻一点劲儿都没有，有点猫的举动都让我兴奋极了。”

    “哈哈哈哈。”他的同伴笑他。

    “看来这风月云雨楼还真不简单呢。我是第一次知道有妓院晚上有肌肉壮汉巡逻的。”

    李逸坐回原位。

    “此乃京畿第一大妓院，自然会有所不同。传闻此前曾有个武林败类想要趁夜潜入花魁房中，没成想被守卫发现，逃跑中中了机关，一击毙命。”

    “这里还有机关？！”

    “嗯。”罗夏笑着看着他。

    “啊……之前果然是我想得太天真了！还以为会点轻功就能逃出去呢，这下怎么办！”

    “子瞻，怎么了？”

    李逸斜眼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花魁登阁日提前的事吗？”

    “倒是听过，不过与我无关，并未上心。”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我也将被挂牌售卖。本想今晚趁夜色逃走，但是奈何今天月亮这么亮，简直亮得让人抓狂！再加上又听子美兄说什么机关消息之类的，我看我是插翅难飞了。”

    罗夏喝了口酒，笑了：“当时听子瞻说能轻易逃出风月云雨楼时，我就觉得很有趣。看你肌肉结实，应该也练过一段时间的武功吧？”

    “练过一段时间的剑，”罗夏是正道盟主，怎认不出他手上的剑茧：“但是练了一半才发现剑谱缺页，就不练了，可能弃了有一个多月了吧。子美兄呢？你应该也是武林中人吧？”

    “嗯，剑的话我倒也练过几式，不如我们切磋一下？”

    李逸瘪着嘴后退：“你这是在嘲笑我吧？”

    罗夏爽朗地笑着，将杯中酒一干而尽。

    “子瞻，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怪人！花大笔钱每天见曦风却什么也不做。有钱人！每天抛出可以买下半个城池的人却眉毛都不动一下。武林中人，你说风月云雨楼的机关消息狠毒但是你一点都不怕，所以，你的武功很强。再加上这副风流俊逸的好皮囊以及进退有度的修养，你应该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罗夏一边倒着酒一边看着他，因为罗夏正笑着，眼睛略微眯起更显修长深邃：“比如说？”

    “比如说武林盟主什么的！”

    李逸仔细地看着罗夏的反应，他倒酒的动作竟没有一丝停滞，酒水连绵地从壶中倒出。罗夏也给李逸倒了一盏，盏比杯要浅些，但是开口大，一杯倒的李逸还是拒绝了。

    “那子瞻你又是什么人呢？”

    李逸笑，眼睛直直地看着罗夏：“会一点小聪明，能读懂你身份的人。”他又将话题转回日常，让这一切仍像是兄弟唠嗑，“你知道吗，曦风说他可以赎我。”

    “哦？他要买下你的初夜？”

    “买一次还是买断没有说，但是我不太想受他的恩惠。”

    “这是为什么？”

    “怎么看麻妈妈都不会同意的。花魁买下了侍从的初夜，而且两个都是男人，传出去大家会怎么想。到时不说我能不能好好在托花阁呆着，可能在整个楼里都无法安生了，麻妈妈一定会处处刁难我，然后不停告诉我别想对花魁动歪念头的。可是我也没对他做什么啊。”

    罗夏笑而不语。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耳力自然也是超人，今日白天在走上二楼之前他就注意到了托花阁内的动静，后来在颠鸾倒凤阁前见到坐立难安的李逸时就明白了七七八八。恐怕不是李逸想对花魁做什么，而是花魁想对他做什么，大概是他身上这股温柔沉稳的气质吸引了一向被臭男人围绕的曦风吧。

    “话说，我今天也听到了一些你的事，”李逸难得坏笑着：“没想到你不仅喜欢男人，连女人都可以啊？”

    罗夏笑了，“啊，子瞻说的是我登楼之前被西楼的六魅纠缠的事啊。六魅原名叫杜月明，是我常去听戏的一家戏班的当家花旦，戏班班主曾让我买下她，我没应允，没想到旬月之后竟会在这里相见。”

    “戏班头牌？那一定很漂亮。你是对所有漂亮的人都没兴趣吗？”

    罗夏当然知道他还指曦风，“你好像一直对我不和曦风过夜十分好奇呢。”

    “那是当然！如果不是对美色有所贪求，谁会一掷千金来见花魁？除开样貌之外，青楼中人接触外面世界少，也都谈不上博学深刻，我看你平日和曦风一起品茶也都是在礼貌性地继续话题，似乎对他本人也没什么兴趣。那一不为他的体温，二不为他的灵魂，你为什么又要天天去见他呢？”

    说不定是为了方便收取内应的情报。李逸心中有了猜想：既然风月云雨楼是万我教的重要据点，楼内定然也安插有万我教的眼线，如果内应频繁外出送递情报，很容易被发现，但是如果是接触嫖客的话，递点东西或是有几次偶遇什么的就很正常了。

    “……他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

    这听起来像真话。李逸立马安分地坐好，想听故事。

    “我非但没有回报她对我的情意，还让她为我而死。自黄泉碧落一别后，我便会不自觉地去关注和她有几分相像的人，曦风也是如此罢了。”

    “……只是和他聊天，就能减轻你对故人的愧疚感吗？”

    罗夏看着李逸，默默无言。其实他最近也越来越觉得，让他胸口的伤更不痛的方法并不是去见曦风，而是像这样和李逸在月色下聊天。当然，那是在他还不知道李逸是万我教需要的人之前。

    “我觉得‘睹人思人’是治标不治本。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我是从一个人身边逃出来的，因为他喜欢我哥哥却得不到，只能把一腔爱意发泄在我身上。我想回应他，又无法回应他，感觉十分沉重。其实我并不比哥哥差，只是他深陷入一种执念了，对得不到的东西的执念，对充满遗憾的东西的执念。他想着要把这种遗憾填平，希望能借由我完成这件事，但是就算我回应了他，难道会和哥哥回应他的方式一样吗？他开始可能是狂喜，而后就会是空虚，因为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得不到了，不然也不会去找替代品了。”

    “……你觉得他们很傻吗？”

    “那是当然！……但是在这冷漠又没有信念的世间，这种深情且长情的人也的确难得。如果他们能学会告别，告别自己的执念，接受人生的不圆满的话，应该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吧。”

    “……我时常觉得，和子瞻你聊天倒比和曦风聊天更自在。”

    “哈哈，那是当然，我又不需要你花钱，也不想勾引你上床然后常来。”

    兴之所至，李逸喝了一小口酒，马上就皱紧了眉头。

    “如果我真的是武林盟主，你愿意跟我走吗？”

    “如果我愿意跟你走，肯定是因为你是我的子瞻兄，而不是什么狗屁的盟主。不过我可对什么江湖纷争没有兴趣，武林盟主还是个减分项呢。”

    “呵，我也只是个挂名的而已。我罗夏，只想做个平淡无奇的商人，衣食无忧地和所爱之人终老。”

    “……我也这么想。虽然我不想当个商人，因为算钱太麻烦，但是我想衣食无忧。”

    两人都笑了。

    之后李逸一字未提让罗夏赎买自己的事，毕竟‘神秘客商’是不会同意的，但是他和罗夏之间仿佛又达成一种默契，李逸确信，罗夏明天会来救我，虽然可能有他自己的考虑，不过总比被送到无常仙那治莫须有的失忆然后暴露的好吧？

    两害相权取其轻，嗯，听起来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