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不知道
淘金者酒馆正如它的名字,是王都所有投机之徒聚集的场所。 坐落於富者与穷人居住区交会的地带,这里一直都是王都治安官最为头疼的辖区。其中淘金者更是令人闻名便惧而远之──原因无他,这儿出没的人口有你所能想像到的所有坏家伙,嫖赌只是基本,杀人越货也不过能让大胡子皮杰──酒馆老板──稍微用他那豆子般大小的眼施舍一瞥。 连恩不嫖不赌,当然也没干过杀人这种事情。因此,在他前几日被前来宅邸拜访主人的伊文笑晏晏拦下,客气地问清他的休假日并请他赴约後,连恩着实震惊了好一会。 「罗宾森先生,您的邀约使我受宠若惊。」当时身在回廊角落的他审慎挑选着措辞:「但,淘金者酒馆?」 他不明白,身为一个生於斯长於斯的地道王都贵族,伊文理应比他更加了解淘金者的风评是多麽糟糕,难道就不担心会遇上什麽匪徒,或被人看见罗宾森家么子竟然出没在那儿? 「是的,淘金者。」伊文的笑容仍然完美,连恩怀疑他能整天维持同样的唇角弧度:「你会出现的,对吗?」 连恩感觉自己的脑内运转速度飞快──去吗?虽然伊文并未明说要他去干什麽,但和主人交好的贵族私下和他会面,不外乎就是想探听公爵阁下的事?这种话还真不好就地聊起,若是为此大剌剌出入罗宾森家,更会引人侧目。 可淘金者也算不上什麽适合的地方。连恩思忖。在先行前来王都打理宅子的一个月,他听见的罪案十有八成与那有关,不少都是莫名就被砍了刀挨了捅,纵使他是个身体还算健壮的成年男子,要他前往那种场所,想着还是不免阵阵发怵。 得推拒才行,纵使可能失去得到罗宾森先生青眼的机会。红发男仆低下头,恭顺地回应:「先生,实在非常抱歉,恐怕我得──」 「李斯特现在的贴身男仆叫什麽来着?艾德?」 伊文垂着眼,转着手指上戴着的铂金素戒,上头镶着的小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得直说,作为贴身男仆,他远远称不上适任。就我观察而言,你更加适合担任李斯特的左右手。」 垂在身前的手指倏然一动,连恩抬起头:「您──」 「在淘金者继续聊吧。」伊文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正往这处走来的美貌男人,和与他形影不离的青年:「如何?」 「──是,我会去的。」红发男仆应了下来,压抑的狂喜使他语调微颤:「先生。」 总算熬到了休假日,几天里头都在臆测伊文意欲何为的连恩缩在酒馆一角,嫌恶又畏惧地盯着眼前油腻发亮的木桌。 这儿真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就连庄园马厩里头镇日被马啃咬的栅栏都比这乾净点。连恩暗忖,碰也没碰为了不让老板将他赶出去而点单的葡萄酒──光是色泽就泛着诡异的青光,他怀疑这酒混了不少来路不明的液体,可能还包含这条街上所有住户家的馊水。 所幸如坐针毡的时间并没持续太久,穿着打扮和素日大相迳庭的伊文走了进来,看上去对这儿熟稔地很,甚至还轻松地朝大胡子皮杰打了个招呼,并得到了回应。 连恩感觉有些不妙,说不上是哪儿奇怪──罗宾森先生和这种灰色地带的人们来往,本就很不对劲,不是吗?可他连一点儿想隐藏的意思也没有,反倒像是故意表现出来一样。 说不定今天来这儿是个错误的决定。红发男仆警醒地看向坐到桌边的伊文,思索着现在找个理由离开是否还来得及:「罗宾森先生,事实上,後来我想了想,阁下想让谁当他的贴身男仆,哪里是我能评论的呢?今天我是来与您道歉的,恐怕我无法再和您说上更多了。」 「是吗?」伊文似乎对他的畏惧退缩不怎麽意外,嗤笑了声,神色仍与平日里温和的模样无异:「那可太迟了。在你走进这儿的那一刻,拒绝就不该从你口中出现。」 浑身寒毛都竖立起来,连恩绷着声音,试图令自己听上去不那麽可笑:「先生,我不明白──」 「不明白?」伊文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摩挲那枚铂金指环:「李斯特如果知道你出入这种地方,甚至偷了我的指环,就为了还上在王都染上博弈恶习後欠下的赌债,斯图亚特家还会要你这样的仆人吗?」 全然颠倒黑白的陈述使连恩禁不住颤抖:「您──是您让我来这的──」 「噢,那是空口无凭的辩解。」伊文懒洋洋地看着他,抬手一扬,贼眉鼠目的矮小男人顿时自旁窜出:「我可是有证人的。赞尼,他欠了你钱,所以拿这枚戒指给你想抵点债务,对吗?」 赞尼朝他点头哈腰:「是的,正如您所说。」 终於明白自己是踏入了难以抽足的泥淖,连恩白着脸,手指按在散发油腻霉味的木桌,用力地指头泛白:「您──您究竟想做什麽?我不过是个普通男仆,实在不值得您费心设计。」 「当然不是为了你。」见他总算认了命,伊文让站在一边的赞尼回到自个位置,无害地微笑:「别担心,关於赌博的说词,那是在你不配合时才会传进李斯特耳里的。倘若你听话,那麽我上回说的也是真的,你确实更适合贴身男仆的职位。」 已经对他失去了信任,连恩戒备地吐出一句:「我的荣幸。」 「别用那种脸对着我。」伊文不怎麽愉快地皱起眉,像是不能理解棍棒後给的糖为何不能让对坐着的卑微仆人敛眉恭顺:「这也被视为不配合,让我们愉快点聊天吧。」 谁能在被设计诬赖後还没事一样微笑?连恩压住想逃离现场的冲动,勉力扯出笑容:「您想聊什麽?」 伊文微笑着,在周遭的嘈杂声中朝他靠近了些。 「聊聊缠在我好同窗身边的那位,」他顿了顿,和善的笑容再度扩大。 「──吸血鬼。」 「──我们到了,堂兄。」 领着打扮比前日随意许多的李斯特和男仆,康奈尔走进间由外边看上去不怎麽起眼的商铺,和守在柜台前方的老板交谈起来。 方才还疑心着族弟是否走错了地方,进门以後看清内部,李斯特便诧异地回头低语:「看那儿,这麽大的红宝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吸血鬼无波无澜地顺着他下巴尖扬起方向看去,店内正中央的展示台上确实摆着颗切工细致的鸽血红,裸石周围没有任何金银装饰,大概是等着被买下後再按顾客意愿进行镶嵌。 「你想要?买给你。」得益於昨晚公爵阁下偎在他胸口熟睡时梦呓着喊出的「艾德」,以及今天轮到碍眼的红发男仆休假,一整天都不必见到讨厌家伙所带来的愉悦,金发青年心情甚佳,没像以往一般只是沉默不语,而是破天荒地接了话头。 长睫颤了颤,李斯特摇头:「没有。」 这种大小的鸽血红对他而言并不是特别贵,但以庄园每月发给仆役的薪水来说却是天价。艾德格是个长住森林之中的吸血鬼,吃穿又都是庄园供给,看上去不像有价格概念的模样,或许根本不明白那是一个贴身男仆无法负担的物品。虽说他确实因为自己没有颜色如此殷红的宝石而颇为意动,但顾及吸血鬼极有可能被伤害的自尊,他仍然选择说出了违心之语。 大不了待会儿趁艾德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让康奈尔替他下订,後头再送钱来?李斯特想,在瞧见艾德格骤然转阴的神情後急忙转移话题,压着声音问:「叔父……朱利安先生不是让我们来金匠街吗?待在店里也无所谓?」 才想起今日外出是出於朱利安的请托,吸血鬼看了看还在和相熟老板闲话家常的康奈尔,蹙起眉头:「……叔父就只说来这儿。再等会。」 他到现在还是没想出究竟叔父是为什麽要大费周章,藉他们约出康奈尔,地点还选在专卖饰物的金匠街上。难道对棕发学生感兴趣的朱利安有办法在这里制造出什麽浪漫偶遇? 「──啊,抱歉,堂兄。」总算将谈话告一段落,康奈尔面带歉意,朝被晾在一旁的主仆走来:「我母亲一直是在这儿订做饰品的,和老板相熟,就聊得久了点……您想看哪种类型的配饰?我请老板替您介绍吧。」 柜台里头和气的中年妇人向他们微笑,正要开口,店铺门前传来一阵马匹嘶鸣,显然是有了新来客。 几人下意识往门口看去,装饰华美的马车上先是走下一位俊朗青年,站稳脚步後回头朝车厢内伸手,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便轻轻响起,一只白嫩小手搭在他的手心上,清脆耳熟的女声笑吟吟传来:「还是你最疼我啦,霍恩罗尔先生。」 「谁能不怜爱像你这样的小鸟儿呢?」青年牵紧她的手,少女秀丽的脸蛋自马车门後出现:「我的芙萝拉。」 霎那间明白了叔父的目的,艾德格转过脸,先是看向震惊的李斯特,而後一齐将目光投向脸上失去了血色,拳头却已紧紧攒起的康奈尔。 外头两人还没注意到店铺中的光景,仍在那儿打情骂俏,迟迟没跨入门内。艾德格率先回过了神,拉过李斯特的手,飞快道:「问问老板里头有没有隔间,带着康奈尔一起避会。」 他记得霍恩罗尔这姓氏,几个月前後裔才说过那是个风流不羁的贵族男人,连带着妻子也报复性地以偷情为乐。而撞破未婚妻和已婚男人往来这种事,虽然论情论理都是芙萝拉理亏,可再怎麽说都不光彩,加上倘若康奈尔在这种地方因一时义愤而大打出手,将事态扩大,他的公爵阁下可就有得麻烦了。 比他更了解其中利害,李斯特话不多说,拖着失魂落魄的堂弟就往後头走,好歹将人扯进了接待贵客的小房间里。见他们顺利藏身,艾德格向老板问清侧门方向,匆匆走出了商铺,打算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赶近,好接过人尽速离开这是非之处。 「艾德。」马车边站着个男人,见他眉间紧锁,笑晏晏地打了个招呼:「碰上面了吗?他和那女孩。」 对於会在这里见到叔父并无半分意外,吸血鬼长出一口气:「叔父,您这麽做──」 是不是太狠心了?连他这样和康奈尔无甚接触的人都知道康奈尔有多珍视那位未婚妻,提起少女时总是笑得赧然却甜蜜,朱利安这麽做无异於拿了盆冰浇在他头上,是否能让他清醒还是个未知定数,康奈尔的心却肯定是凉透了。 「别那样看我,孩子。」淡金长发的漂亮男人挑眉:「难道让他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和个不珍惜他的女孩结婚,就是皆大欢喜了?」 ……那就更称不上好主意了。无法反驳朱利安的论点,艾德格头疼不已:「随您吧。」 只要别让李斯特惹上一身腥,他的叔父与康奈尔间究竟会如何发展、芙萝拉与棕发青年的婚约该如何收尾,他一点儿也不关心;现在他只想让挡在马车前的叔父让开路,好去接走他被困在饰品铺里的後裔。 看出侄子的烦躁,朱利安识趣地侧身:「行了,带你的小公爵回去吧。今天不是好时机,下回到学院找我时,我们再谈谈你的心脏。」 这才想起意外源自自己对心跳的疑惑,青年面色冷硬,连句道别也没说,迳自驱车离开了这儿。 和人类有关的事情就是麻烦,吸血鬼想。在顺利从店铺後头接走面色凝重的後裔与他的堂弟後,按照公爵阁下示意,先将脸色郁郁的康奈尔送了回去,而後才踏上归程。 「……康奈尔很难过。」李斯特的声音自车厢传来,大抵是被棕发青年感染了愁绪,话音沉沉,全然不似平时和他撒娇时的模样:「小房间听得见外头的声音,芙萝拉和霍恩罗尔的打情骂俏都传进来了。」 纵使不怎麽明白人类这种生物的情感,吸血鬼想像了会公爵阁下和伊文那样说话的情景,脸也跟着黑下:「那女人为什麽这麽做?」 他不明白,少女先前不还绕在她的未婚夫身边,揽着他的手臂咯咯笑着调情吗?这才过去多久,同样一套就又换到了别的人类身上? 「……这麽说有些失礼,但康奈尔家并不富裕。」公爵阁下犹疑片刻後才开口:「叔祖父当时离家时和本家撕破了脸,一点儿财物也没带走,现在叔父一家住的宅子还是在他当上治安官後慢慢攒来的,也获得了些婶母娘家的帮助。」 就为了钱?艾德格有些想笑,为了那女孩的欲深谿壑:「上回去康奈尔家,不还说你婶母替她订做了裙子吗?」 「看来那并不能让她满意。」车厢里的公爵阁下想叹气,他待在小房间里头时始终观察着棕发青年,就怕他被愤怒支配失去理智,可康奈尔只是木然地待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只在走出店铺前低低问了他一句:「堂兄,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李斯特差点想问艾德格能不能找几只豺熊虎豹来将那对狗男女狠狠揍上一顿,好为颓然不起的堂弟解解气──他相信吸血鬼身为森林的领主,总该有对动物们发号施令的能力才对,这时不用要等到何时?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下去,最终李斯特只是拍了拍堂弟的肩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该感谢朱利安先生的。」公爵阁下低声道:「让康奈尔不至於结婚後才发现。」 那倒不必谢,叔父只是为了他自个罢了──这话吸血鬼没有说出来,将手中驭绳一扯,让马匹拐进熟悉的巷弄:「下回见面我会转达的。」 小巷里头杳无人烟,空气静默着掠过艾德格脸庞。车厢里传来细微响动,带着探询的话音顺着风飘来:「艾德,如果当时在森林里碰到的人不是我,但血液一样美味,你也会进行初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