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真心话
上午九点,矍铄老者掩上书房木门,向来稳健的步伐今日格外拖沓,面上虽仍是一如既往的威严,心情却纷乱如麻。 「克拉克,」不久前被公爵阁下召唤至此,以为主人要再度说服自己接受他和男仆间的情人关系,可听见的话却全然超乎想像。「我无法有後代。」 「──您这是什麽话?」 须臾静默後,他颤着声音僵硬地回问。当时他还当作这是李斯特抗拒婚姻的新藉口,正想重申并不反对主人拥有情人,但女主人之位不能空缺的立场,公爵阁下就抛出了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我的身体同时有着男性和女性器官,但都不完整,就算和女孩结婚也没法让她们怀孕。」 过於惊世骇俗的言论让克拉克暂时失去了声音,半晌才闭了闭眼:「您说的,是真的?」 「是。」一旦起了头,後面的话也就不那麽难以启齿,李斯特歉疚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老管家:「我很抱歉,克拉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祖父和我父母,以及艾德格。我太害怕他人发现後会以此耻笑我,所以就连如长者般对待我的你也隐瞒。」 克拉克眼角的纹路像是在刹那间又更深了许多:「阁下……」他还是没法想像侍奉近三十载的年轻人居然藏着这种身体长大,想起过去不断企图替主人和各家淑女牵线的行为,懊丧地看向他:「是我该说抱歉,阁下。我早该猜到您有苦衷。」 倘若李斯特的身体只是普通男性,按照斯图亚特家对继承者重视的程度,早该在成年时就安排他结婚了。可自己竟然没从老主人默许李斯特维持单身的态度瞧出端倪,这是他的失职和疏忽。 「不,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也为了庄园着想。」公爵阁下起身,自书桌後头走到垂手恭立的老管家面前,双手按在他肩上:「在父亲和祖父接连离世後,有赖你从旁辅助我接管庄园事务,我才能不那麽手足无措。克拉克,你不仅是管家,也像是我的爷爷,我不该隐瞒实情,看着你为庄园的前程戮力辛劳,却只能落得一无所获。」 饶是他经历众多风浪,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多谢您,阁下。我很幸运,能在斯图亚特家遇见这般宽厚的主家,无论老公爵还是您。」 「我也为拥有你这样精明的管家而深深自傲。」李斯特挪开手,向他微笑:「今天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事实,还有替艾德说些好话──你也看得出来,我和他……此生除了他以外,我并不打算拥有其他伴侣。」 克拉克瞧着说起贴身男仆後耳尖开始染上红晕的年轻主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是的,阁下,从前些日子您魂不守舍的模样,我已经稍微明白他对您而言不仅仅是个秘密情人。」 短短数日内下巴尖就因金发青年瘦削许多,他看着都心痛,只怕主人将身体熬坏,哪里还顾得上分别两人。 被直白说破的公爵阁下有些局促:「……我们确实无法离开彼此。」不只是出於血液的羁绊,也是因为两人灵魂早已相依相偎。 他唇畔带着的含蓄笑意令老管家莫可奈何,好半晌才道:「康奈尔少爷解除了婚约,希望他早些遇见下一位好姑娘,能替庄园带来一位和他同样聪明的继承人。」 堂弟和未婚妻断绝来往的事情,他前几日也有所耳闻。明白克拉克是不再盼望由他的孩子传承爵位,李斯特诚挚地拉住那双饱经风霜的手:「谢谢你,克拉克。」 结束开诚布公的谈话,老管家虽然勉强接受了主人和青年密不可分的事实,可相继而来的麻烦又是另一桩头疼起源──该如何朝外界解释阁下之所以不婚的理由?康奈尔少爷什麽时候才能遇见下一个婚约对象?要等上几年才会结婚?婚後愿不愿意将孩子过继一位到阁下名下? 需要他劳神的事实在太多,克拉克按着眉心,打算到杂物间翻翻几个月前为防万一带来王都,却一直没派上用场的头痛药,却在经过拐角处的楼梯时听见幽暗角落传来微弱哭泣。 大白天里,是谁在这儿哭,又是为什麽流泪?为了不在此行惹出麻烦,这些随李斯特来到王都,由他亲自挑选、也经阁下同意的仆役并没有相处不睦者,更没有容易情绪失控的,这种异常情形不由得他不注意。 四十余年的经验让他嗅出一丝不对劲,老管家转了方向,朝阴影处走去。 「──谁在那儿?」 清晨的宅邸和过去几月里一样忙碌,仆人们和拥有既定轨道的天体般规律运转,在公爵阁下用完早餐,一如平常走进起居室里开始读报後,厨房里三三两两出现人群,准备用达芙妮精心烹饪的餐点犒劳闹起空城的肠胃。 连恩也走进了厨房。胖厨娘和她的帮手正在灶台边忙碌,连恩在雀斑少女端着托盘回身时朝她微笑,後者低下了眼,红着脸磨蹭着走到他身旁的位置,将餐具一一摆好。 今天的汤品是玉米汤,浓黄澄金的色泽混合着奶油香气,老管家才为祷词画下休止记号,饿了一个早晨的仆人们便纷纷拿起餐包沾食。连恩自然也是其中一员,他叉起烤得酥脆,还带着热气的圆面包,将其泡入汤中,得体地享用佳肴。 眼神越过铺在桌面的布巾,红发男仆不动声色,看着对面那双正俐落使用刀叉的手。 艾德格习惯一道道品嚐食物,而非混在一起,他知道这点。但他太希望今天贴身男仆能稍微改变主意了。 毕竟这是贝拉烦人地拖延了七天後的再度下手。 勾引我的时候大胆地很,让她帮点儿忙却一延再延。连恩想。打从伊文?罗宾森给他毒药後已经过去九天,那疯狂男人给他的期限是下回休假前,说若是没能在淘金者酒馆听见好消息,就要让赞尼──经营赌场的猥琐矮子──砍去他的手。 他为此焦灼烦闷,赶着马车回来时都没能专注,在路上没注意避开坑洞,颠簸了不少回,让醉倒车厢里的李斯特好几次难受地呻吟出了声。本想着到达後将主人送回卧室,再替眼下这该死的处境想想办法,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仆又出来拦截了差事。 可真惹人心烦。 被老管家差遣去安置马车的连恩想。 如果没有他存在就好了,那样能得到贴身男仆职位的就会是我,也不会惹来罗宾森家那疯子,更不会让他在这揣着兜里的瓶子考虑从何下手。 走回位於杂物间旁的房间路上,一抹微弱烛光静静地待在转角处,同时出现的,还有少女压不住喜悦的轻呼。 连恩停下了脚步。 有谁能再自然不过地替艾德格的餐点加上些意外调料呢?贝拉显然就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为了让雀斑女孩为他效力,连恩谎称毒药功效不过是令人毁容,可少女的胆子实在太小,即便这般柔声哄骗,贝拉依然在头一回下手後临时反悔,倒掉了那盘汤。 他只庆幸伊文所给的剂量还足够负担这次浪费──若是贝拉将整个玻璃瓶内的毒液都用完了,他还真不知道届时该怎麽交差。 这回肯定能够成功,连恩想。昨夜贝拉在他的安抚下已经镇定多了,也不再哭泣,答应他今天早餐时就往艾德格的汤里放入所有剩余药物。而他也拥抱着少女,再三保证等他被拔擢上位後就与她交往。 等会艾德格断气时,我得装作惊慌吧。吸满咸香汤汁的圆面包在唇齿间被咬开,口腔里只剩下使人愉悦的滋味。 贝拉大概会吓晕过去,毕竟一个大男人就这麽在眼前脸色发紫地死去,那太过於骇人了,不是吗? 可那又关他什麽事呢。 他可没碰过那盘汤。毒是贝拉放进去的,玻璃瓶也在她那儿,单纯的女孩不会想到要冲洗残留在瓶中的罪证,再说也没那种时间。只要他说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唯一知晓两人约定的雀斑女仆就算再怎麽指证历历,那也没有半分物证能抓住他。 是的,只要用一个并不喜欢的少女,他就能应付伊文的无理威胁,除去碍眼的金发男人,最终成为阁下身边最体面的男仆,一石三鸟,多麽令人兴奋的美好计画。 只有器具碰撞声响的早餐时间来到尾声,连恩瞥见对面那双手放下刀叉,拿起汤勺,舀起黄澄澄的奶油玉米汤放到嘴边。 他不自主地屏息以待。 手的主人顿了顿,张开嘴将那勺汤放进口中,吞咽时喉结滚动,接着又是满满的一勺。 行了。胜利女神彷佛已在朝他微笑,红发男仆心跳得飞快。虽然仅存一半剂量的毒物被稀释在汤里,肯定会使发作延後,可只要喝完那盘汤,其中毒性依然足以让金发青年窒息而死。 汤勺碰到了深盘底部,清脆叮声响起,彷佛宣告他就此脱离苦闷的响钟。连恩抖着手,取过眼前水杯,杯缘才刚沾唇,他就听见坐在艾德格身侧的达芙妮尖叫起来:「噢──艾德!你这是怎麽了!」 靠背椅朝後翻倒,木质地板发出一声闷响。被呼唤名字的男仆面色发绀,一手支着桌面站起,另一手抚上脖颈,大张着嘴急促地喘气。其余人都吓坏了,老管家面色一变,朝恐惧大哭的女仆们斥责:「哭什麽?还不去找医师!」 负责洗衣的女仆们跌跌撞撞冲出门外,老管家快步走到艾德格身旁,试图替他仰抬脖颈好疏通呼吸,可青年的脸色只是越发难看,身体晃荡着,像是摇摇欲坠的风筝,双手无力垂在身侧,最终在一阵好似破败风箱发出的哮喘声後彻底失了气息,重重倒在厨房地上。 自尖叫後便不知所措的达芙妮捂住嘴,不敢相信英俊小夥就这麽断了气。克拉克脸色难看地很,向一旁吓白了脸的贝拉责问:「谁碰过艾德格的早餐?他这怎麽瞧都是中了毒!」 「噢,先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贝拉盯着几分前还面色如常,现在却一动也不动的男仆屍体,惊慌地连连摇头:「我什麽也不知道──不该这样的,那不该让他丧命──」 连恩仍然摆着讶异又畏惧的脸,坐在原处欣赏这出兵荒马乱的剧码。 是的,如他所想,会被怀疑的当然只有能够经手食物的贝拉和达芙妮。厨娘总是和艾德格热络谈笑,没有半点动手的理由,应该很快就会被排除在外;而贝拉──所有人都知道贝拉倾心於他,为了替他除去绊脚石,少女下手时不知轻重地杀了人,那会是很有说服力的动机。 「什麽叫那不该让他丧命?贝拉,说清楚!」 老管家沉着脸,周身风暴将在场所有人都卷入骇人狂怒之中。少女在他的威压之下缩起身子,望向一旁的男仆:「连恩,你说那只会毁容的,为什麽──」 连恩回望她,神色诧异极了:「你在说什麽?贝拉?我什麽时候说过这种话?」 「什麽?那是你给我的,那瓶药──」 雀斑女孩无助地要去拉他手臂,被後者如躲避蛇蠍般闪开:「什麽药?我根本听不懂,贝拉,你对艾德格做了什麽?」 贝拉还想再扯他衣袖,被红发男仆嫌恶地躲过。她暗下脸色,眼眸盛满绝望,一滴滴眼泪打湿了长着小雀斑的双颊:「连恩,我照你所说的做了……为什麽骗我……」 「先生,我很遗憾事情成了这样,但现在比起医师,是不是该找来治安官和警察?」面上惊疑不定的男仆站起身:「贝拉现在精神似乎不大稳定,我怕她再待下去会更严重。」 女仆在座位上啜泣着,不发一语;达芙妮仍然深陷在震惊与不敢置信中,没法说出半句话。克拉克深深地看了在场唯一能和他对话的连恩一眼:「说的对,就你去吧。」 巴不得能早些从这抽身,男仆朝他一礼,直起身匆匆绕过地上的屍体,向外头走去。才刚走到大厅内,却看见被派去喊医师的女仆们在门前聚集起来,一个个神情惶然。 「怎麽回事?管家先生不是让你们去找医师吗?」连恩蹙眉,拨开挤在一块的女仆们,试图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 女仆们在他的推搡下散开,男仆在看清眼前的人後瞪圆了眼。 「连恩。」李斯特站在巍峨门扉前,身旁立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