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书院 - 耽美小说 - 金苹果乐园在线阅读 - No2 和小外甥的约会

No2 和小外甥的约会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小外甥的时候,他戴着一顶红色的钟形帽,站在迪士尼公园的门口。

    他是我二姐收养的孩子,那一年刚满十六岁,身体有残缺,是个双性人,但外表看不出来,只是个子不高,打扮也很中性,比较像那种男孩气的小女孩。

    我在国外待了十几年,对家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如果不是因为婚姻失败,自己又脑子抽风辞了职,我也不会跑回来。在这之前,我只在照片上见过这个领养回来的小外甥,长得很漂亮,但是听我二姐说,他小时候是个兔唇,做了两次手术,才勉强修整成如今这个模样。不过,会被遗弃在福利院里的孩子大多数都有先天性疾病,他已经是其中比较健康的一个了。

    我对着照片,大致确认了他的身份,便走近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帽檐下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眉毛很英气,脸颊却软乎乎的,有点婴儿肥。

    “……舅舅?”

    他却很警惕地盯着我看。我想,该不是我的二姐忘记给他发我的照片了吧?我笑着说:“要检查一下我的护照吗?”他便抿了抿嘴唇,像只气鼓鼓的小老虎。我便不再逗他了。

    “妈妈呢?”他问我。说话时还带点鼻音,怪可爱的。

    “她待会过来。你知道的,她工作很忙。”我回答。

    事实上,我在说谎。二姐今天打算和我的姐夫协议离婚,二人之间不可避免会发生一场世界大战。她暂时不想让我的小外甥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拖我过来给他俩做做挡箭牌。不过,有这个必要吗?他都十六岁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瞒得住他。自欺欺人罢了。

    “待会是什么时候?”他很固执地问我。

    鬼知道。我懒得回答他。“我们先进去吧,到时我给她打个电话。”我对他说,又堆出一个笑容。

    他便乖乖跟上来了,像条小尾巴系在我身后。居然这么听话。

    其实,二姐昨晚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是根本不想答应的。奔四的中年人陪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逛迪士尼公园,听起来就很奇怪。但是我二姐理直气壮对我说:“去迪士尼公园的还有七八十岁的大爷大妈呢,你算什么?”我实在杠不过她。二姐又说,他真的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不会烦着你的。明天是他的生日,票也提前就订好了。你好歹是做舅舅的,就当陪陪他呗。

    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何还要选择在这一天离婚呢?我差点就要问出这句话来。不过,我想了想,自己的婚姻还不是处理得一塌糊涂,实在没资格去指导别人。

    我们入园后,拿了一张地图,便跟着人流走。

    我问他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他说不知道。我便自作主张大致规划了一下路线,用原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网上攻略重点推荐的项目,并且在相关区域旁边写上限时活动不同场次开放的时间。他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下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旁,像只小狗狗。

    “喏。”我将涂涂画画后的地图递给他,他却一下子变得很害羞。我说:“不用这么腼腆的。”他飞快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面红红的,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一会又掩盖在红色钟形帽的阴影下。

    我实在稀奇得很,不知道像我二姐这样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女人,怎么会培养出这么一个怕生的小孩。我先是带他在美国小镇上逛了逛。这是进园后必经的一个景点。尽管今天不是节假日,但游客数依旧可观。早上下了一点小雨,地上湿漉漉的,印着不同的鞋印子,看上去脏兮兮。他混在一群小孩子当中,像只笨拙的小木偶。我见其他家长都忙着充当自家孩子的摄影大师,便也有模学样地举着手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他发现了,居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不要!”

    我耸了耸肩,对他说:“我打算发给你妈妈看的。”他完全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走过来夺走我的手机,手指划过我刚才拍摄的那几张照片,怼到眼前审视了一遍又一遍。这可真不礼貌。我说:“拍得还不赖吧。”他不说话。

    “要不,我发给你吧。”我改口道。他这才咬了咬唇,好似有点不好意思,然后点点头。

    我好笑地看着他,觉得他的心思也太好猜了。我十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这么傻乎乎吗?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四个姐姐。大姐很早就去世了。二姐与我最亲近。她说我从小就很早熟,聪明得很,唯一的缺点就是自信过头。那时我是很不服的。至于更久远的一些事情,我不太记得了。

    由于刚才这一段插曲,我觉得他有趣得很,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起来。他不喜欢与我并排走在一起,总是有意无意落后我一两步。当然,他走路的速度也确实不快,慢吞吞的,一路上还东张西望,像只小蜗牛。我得时常回过头去看他两眼,怕弄丢了他。他对上我视线的时候,就会小跑跟上来。我顺势拉了拉他的手臂,不知道他身上涂了什么防晒霜又或者喷了什么水雾,乍一摸,凉冰冰的,像截脆生生的莲藕。他叫了一声舅舅,叫得软糯糯的,问我等会去哪里。

    “飞越太空山。”我看了看地图,“听说很刺激很好玩。”其实就是一个室内过山车吧。我想。

    他靠上来,贴着我的脊背,看我手里的地图。我又觉得热乎乎的。尽管现在还是春天,但是白天的气温已经很高了,差不多攀升到28度。他穿了件白色罗纹无袖T恤,配一条水洗高腰牛仔短裤,青春无敌。我却因为早上下雨,冷得瑟瑟发抖,出门后还回去换了一件长袖。现在热死个人。我侧过身子,他这回很自然地将地图拿过去了。

    去到飞越太空山的场馆,我们排队进场后,便坐上了小车,听从工作人员的指示,系好安全带。他不得不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头短簇簇的齐耳碎发,似乎还漂染成蓝黑色,但是小车缓缓开动,室内的光线太暗了,我看得不是很清楚。

    “是不是不太好看?”他忽然问我,用指尖捻了捻垂下的一捋发丝,微微低下头,腼腆得厉害。

    “没有,很适合你啊。”我随口道。

    他听了之后,居然很开心。侧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小车很快驶入一片黑暗中,周围慢慢亮起点点星光。他的牙齿小小的,不太整齐,却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可爱。我还没来得及瞧仔细一点,突然一个俯冲,霎时吓得我魂儿都飞走了。

    我是有点恐高的。前妻和我结婚的时候,想弄个有意思的婚礼。我问她想怎么弄。她说,我们去跳伞吧。我道,你这是要我的命。

    然而,那时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我愿意迁就她。后来我不乐意了,她就说我变了。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蛮横、专制、自私自利。我当初追求她,是因为觉得她很独立很新潮,这种气质很吸引我,好似找到了她,就能找到我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可是我从小就在一个封建传统的家庭里长大,我的姐姐们的前半生全都以我为中心,我怎么可能会让她永远压我一头。

    从飞跃太空山里出来,我的心脏还在噗噗噗地狂跳。我真的不太喜欢这种娱乐。即使这里的过山车不会突然来个360°大翻转,也依旧让我够呛。我的高中生小外甥倒是玩得很高兴,从里面出来后双眼发光,脸颊发红。他还想要一张场馆出口处的摄影机拍下的照片留作纪念。我看了看我在镜头前惊慌失措的大脸,简直就是世界名画。

    也许是因为在过山车上有难同当了十几分钟,他和我亲近了不少。

    “等会是去巴斯光年吗?听说可以开小车打怪兽哦。”他像只刚会说话的小麻雀,靠在我的身边,吱吱喳喳个不停,“还是去开跑车呢?这个也很好玩……”我这才知道他事前也是做过功课的。之所以会在生日这天跑来迪士尼公园玩,想必是他强烈要求的吧。

    他说一句,还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生怕我不答应似的。我说:“想去就去吧,反正时间多着呢。今天你才是主角。”

    他便笑起来,又露出那小小的有点参差的牙齿。也许我盯着他看了太久,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有些赧然地捂住嘴,问我:“是不是很难看?我毕业后会去医院矫正一下牙齿的。”

    我愣了一下,他还真的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其实你现在也很好看啊。”我对他道。

    “……真的?”

    我笑了:“舅舅还用得着骗你吗?”

    这句话不知怎么的,逗得他很开心。

    我们接下来马不停蹄去玩了三个项目,便来到下一个主题区域,叫幻想世界。我们一起去看了两个剧场,其中一个叫“米奇金奖音乐剧”,怪有趣的,一些打扮成米奇动画里经典角色的工作人员在舞台上唱唱跳跳,还会来到观众席上与游客们互动。我的小外甥坐在过道旁的位置上,被米奇摸了一下脸蛋便兴奋得不得了。我给他抓拍了一张照片,他笑得像刚切开的水蜜桃。我将照片发给我的二姐,顺便问她离婚事宜处理得怎样了。

    从剧场里出来,我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他走在我的身侧,和我胳膊碰着胳膊,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问我等会是先去反斗奇兵大本营,还是先去探险世界坐坐小木船。我都快饿死了,他还精力无穷。我求求他,我们休息一会吧,舅舅要累死啦。他又变得拘谨起来,双眸藏在帽檐下,用地图挡住下半张脸,快速应道,其实我怎样都行的。

    我带他在园内随便找了一间还没有满座的餐厅坐下来。室内的空调吹得人神清气爽,十分惬意。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望出去就可以看到幻想世界里粉红色的旋转木马。我总算活了过来。他在凉飕飕的冷气攻势下也变得懒洋洋的,趴在冰冰凉凉的木桌上不想起来。

    我这才留意到他今天化了点淡妆。如果不是因为他刚才出了点汗,根本看不出来。

    我问他想吃什么,他又很紧张地说不知道。我看了他一会,他刚才还不是这样子的。我温声细语问他:“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他听了之后,微微敛了眸子,好像不敢看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伸手过去摸了摸他汗津津肉鼓鼓的脸颊。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像某种秾艳神秘的昆虫。

    我们好一会没有说话。

    忽然,他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用他圆圆的,钝钝的,有点柔软的脚指头。

    我呼吸一紧,条件反射将手抽了回来。

    我故作镇定地看着他,试图从他孩子气的面容上找出一点点故意的、捉弄得逞的神色,可是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我咽了咽口水,压下心中狂跳的悸动,起身离开座位,对他道:“我去一趟洗手间。”

    他愣了愣,讷讷地应了一声“好。”

    我没有听见,走得很急,像个战场上的逃兵。摸过他脸颊的手掌现在腻乎乎的,像蹭了一层糖渍。

    我不喜欢小孩。

    并不仅仅因为觉得他们很烦、很吵。生养他们需要负责,而我不想负责。何况,我也没有那种自信,我的孩子会因为我将他们带到这个世上来而感到快乐。

    在这一方面上,我的前妻与我不谋而合。我和她结婚十多年,一直很谨慎地做爱,避孕措施也做得很好。至于为什么都不选择结扎,或许我们心里都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去到洗手间里,用冷水拍了拍脸,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可我依旧不可避免地想到,假设当年我和前妻按部就班地生育了孩子,他的年纪,应该和我这个外甥差不多。

    我磨蹭了很久才返回餐厅里,也许是做贼心虚,还去抽烟区里吸了一支烟。

    我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看见菜肴都上齐了,不过我的外甥还没有动筷,只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玩手机,我从他的身后经过,中午的阳光很好,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耳朵上,可以看见上面细细的绒毛。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拍了拍他的脑袋,问他在发什么呆。他好像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到是我,一双圆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在等你。”他对我道。

    他很可爱。

    无论是他肉鼓鼓的脸蛋、圆溜溜的眼睛、软糯糯的鼻音还是那两条晃来晃去充满活力的长腿。

    我们吃完午饭后,从餐厅里出来,本来打算直接前往反斗奇兵大本营,路上却刚好撞上迪士尼明星的巡游花车。游客们都蜂拥在路旁和他们合影。七八岁的小孩们不停地尖叫。我又觉得他们吵,他们烦,只有紧紧跟在我身后的那只慢吞吞的小蜗牛,因为人群的推搡,半个身子都贴在我的后背上,咸津津的嘴唇擦过我裸露的脖颈。我回过头去,便能看见他阳光下金鱼似的睫毛。

    我的思绪飘远了,瞥到他举着手机时裸露的腋下,好似一截象牙。我稍稍侧过脸去,让自己脸庞被热风吹一吹,然后才转身问他:“你要不要也来张合影?”

    他这回点了点头。

    我没有想到他在镜头前会这么放不开,神态也不够自信,远不如我抓拍时可爱。

    我说,你笑一下,自然一些,不要这么僵硬嘛。

    他却更加扭捏了。我很丑。他说,又不想拍了。

    我愣了一下,道:“怎么会?你漂亮坏了。”

    他的眼睛刹时亮得像钻石一样,却努嘴道:“你哄我,我嘴巴就很不好看。”

    乖乖,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没有交过这么娇憨的小女友。

    我道:“不是已经做过手术了吗?”

    “就算做了手术,牙齿也不整齐啊。”

    嚯,他对自己要求还挺高。

    我道:“这又不打紧,我觉得很可爱啊。”

    他的脸颊立即热了,眼睛也湿漉漉的。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就是想我表扬表扬他。可真够小孩脾气。我拍下这一幕,仙蒂瑞拉正好提着蓬蓬的蓝色裙子经过他的身边。他忽然向我扑过来,撞到我的怀里。我不由后退了一步,搂住他的肩膀,像抱起一匹小马驹。他耳朵红红。我好笑说:“又害羞了?我刚才给你抓拍了一张。”他立即抬起头来。

    我把手机递给他:“怎么样?”

    他拿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会可不像一开始那样腼腆了,嘟嘟哝哝说光线太差,没有拍到公主的正面。反正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说,要不删了吧。他又红着脸说还不至于。

    我好笑地看着他,心潮涌动,却只是抹了抹他眼角的汗水。

    也许是拍了满意的照片,他心情不错,在去反斗奇兵大本营的路上吱吱喳喳和我说了很多事情。他的语速很快,说话时又带了点鼻音。有个别语句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只要笑着看着他,给点回应,他就会很开心。

    然而,下午才玩了两个项目,就突然下起了大雨。只有我带了一把折叠伞,挡一个人绰绰有余,挡两个人捉襟肘见。我用手臂圈住他的肩膀,挡住外侧的雨水。他紧紧挨着我,像只鸟儿一样发抖。世界突然变得嘈杂又沉默。

    他的呼吸,很轻又很急。

    我快步带他走到迷离庄园。幸亏路程不远,他身上的衣服没有淋湿,只有鞋袜弄脏了一点。我蹲下来用纸巾帮他擦了擦。他顿时将小腿绷得很紧。我碰触到他裸露的皮肤,润湿的温度让指尖微微发麻。我不由抬起头来。他抿着唇,帽檐下的眼睛,在阴雨天里,像星河一样流转。我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便赶紧敛了眸子。看见他膝盖上有个小小的红褐色伤疤。

    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是一个过分冷酷的人。我的出生是他偏要勉强的结果,代价是我的母亲,但是他并不在乎。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小时候总是生病,这点让他很失望。我很早便意识到父亲只想要一个符合他心中期望的儿子,而无论我的姐姐还是我,都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

    为了增强我的体质,他要求我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去公园里跑步。我永远跟不上他的步伐。但有时候,他也会愿意等等我。我不由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只要我再努力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得到他的认同。然而,那一天我真的太累了。我倒在地上的时候好像晕了过去。其实我并没有失去知觉,只是我不想起来。他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返回来问我在做什么。我不想回答。他难得也很沉默。

    后来,他将我抱起来,用掌心轻轻抚了抚我磕破皮的膝盖。他对我说,他以后也不会勉强我了。

    那只是一句谎言,但我还是因为这句话而爱了他很久很久。

    我问他,你腿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他很不好意思嘟哝道,上周玩滑板的时候,不小心摔地上了。

    你还会玩滑板呀?我惊奇道,想象了一下。我的语气让他很不服气。他道,玩滑板怎么了,我会的东西可多呢。他骄矜的一面,让我觉得十分新鲜。我道,我知道,我又没有笑话你。他瞪大了眼睛,嘀咕道,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

    我忍不住笑了。他便膨胀成一只小河豚。逗弄他真是太有趣了,但不能过火,否则他又会偷偷生闷气了。他是有点自卑的,一些玩笑话也会较真。但这种脾性也可爱得要紧。

    由于还在下雨,我们便先去玩了迷离大宅,这是一个室内项目。从网上的介绍来看,似乎是个比较有意思的鬼屋。游客们坐上无轨电车,在一只小猴子的带领下,体验大宅里诡异又奇特的藏品。里面的特效和机关都设计得很有趣。氛围也营造得很好,但总体上,不会很吓人。可他紧挨着我坐,还要牵我的手。我没有问他这个举动的意思,想必没什么意思。他的掌心很柔软,也很光滑,微微发热。像女孩的嘴唇。我心猿意马,坐上电车后便不怎么和他说话。

    我们在大宅里玩了两条路线。等到雨停了,我们才从里面出去,到奇幻庭园里逛逛。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我们走在湿漉漉的小路上,路旁的枝叶随风撒下水珠。

    他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我便没有理会,只问他要不要打伞,弄湿了衣服容易着凉。他说不用这么麻烦,反正我身上的布料也不是很多,弄湿了也不打紧的。

    我说,你可不能这么随便,感冒这事可大可小。他这会大了点胆子,不总是脸红红的看着我不敢说话,直接反驳道:“本来就是嘛,这样的天气,太阳一出来,晒会就干了,像舅舅这样穿才得小心感冒。”我惊奇道:“等等,你是在嘲讽我年纪大吗?”

    这句话莫名逗乐了他。他一下子笑起来,露出小小的牙齿,眼睛眯眯,还有卧蚕,连双肩也微微缩起,像只小动物。

    雨后的阳光毛茸茸,落在他的脸上金灿灿的。

    我不由牵紧了他的手。

    这个反应,让我们二人都有些愣住。

    他看向我,一时没有说话。

    庭园里很安静,没有太多游客。栩栩如生的雕塑潜伏在树木中,空气中有股缱绻、潮湿的气息。我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和耳朵里血液一阵一阵流动的声音。

    他忽然问道:“舅舅……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啪嗒。

    枝头上积聚的雨水滴落在我的眼皮上,眼睛雾蒙蒙的,好似雾里看花。

    我的手心发热,微微颤抖。他的手指牵着我,像纤弱的杨柳。

    我注视着他。他快速眨了眨眼,很紧张,嘴唇抿着,肩胛微微向后收缩,像一把拉开的手风琴。

    他应该是天真的,纯洁的,可我却觉得他身上有种奇异的性感。

    我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觉得赧然。我知道他说的喜欢不是我想的那一层意思,但是我的大脑里还是勾勒出千万种可能。不过,我很快想到,意淫又不犯法,我在做什么白日梦他又不知道。意识到这一点,我顷刻轻松了许多,并心安理得起来打量着他。

    说到底,我并不是什么道德感强烈的君子。装到现在还人模狗样,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功劳。没什么是不能承认的。我对他说:“是的,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我这句话让他扬起了脸,树叶罅隙间的光影,流过他圆溜溜的眼睛。

    真漂亮。

    我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好像被一种温热却浓稠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

    “真的?”

    他的开心显而易见,但他还要装。想了想,又说我不相信,扭扭捏捏要我再说一遍。

    天哪,我和前妻谈恋爱的时候也没这么甜蜜。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那张玫瑰色的脸蛋。他从迷离大宅里出来的时候给自己喷了一点防晒喷雾,弄得脸蛋水蒙蒙冰凉凉的,真是一个爱美的小朋友。

    自从和前妻结婚之后,我再也没有找过情人。倒不是说我对婚姻有多么忠诚,我只是嫌麻烦。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自然不会有免费的午餐投怀送抱。当一个人对你好不是心甘情愿,那自然会贪心不足。

    “舅舅……”

    他又叫了我一声,眼睛亮眨眨地看着我。

    我问道:“是不是在这里逛得太无聊了?我们去灰熊山谷吧。”

    他摇了摇头,看来还有话要对我说。

    和他相处,挺需要耐心的。像逗一只小蜗牛。他不会一下子把话都说清楚,也不会一次性就向你敞开心扉。太着急,就容易伤害他。

    我想得出神了,差点没有听到他这句话。

    “……你愿意收养我吗?”

    “收养?”

    我没有听错。

    我发怔了一会。我对这个词语并不陌生。前妻曾经在我们关系出现裂痕的时候动过收养的念头。她问我,如果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是不是可以挽救一下我们之间的婚姻。我说,那不过是在已经裂开的桌子上刷一层漆。

    小外甥正紧张地看着我,期待着我的回答。我却觉得荒谬极了,莫名其妙的,心底那些旖旎的念头一下子没了。

    我问道:“你是我二姐的孩子,为什么突然间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这句话,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泄得一干二净,他又缩回他脆弱的外壳里。

    “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蹦出几个词来。

    我道:“你不用紧张的。”

    他听了,反而更紧张了,话根本说不利索。我本身是有点急性子的,对上他已经用了我十二分的耐心和全部的好脾气。色欲熏心的时候,我倒是还能哄他一两句,现在却觉得煎熬。可我又不能拿他怎样。他简直是我的祖宗。

    我正这样想着,越发不耐烦,他突然上前抱住我——不,倒不如说他像小炮弹一样撞向我,我肋骨顿时疼得要命,但要命的是,他双臂勒着我的脖子,几乎让我没办法呼吸了。他却大声道:“因为我很喜欢舅舅!”

    夭寿,他居然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

    我整个人都懵了。大脑像被一群蜜蜂侵占,嗡嗡地叫。他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眸子泫然欲泣,下巴贴着我的锁骨,轻轻地抖。

    我心跳突然加速,半晌都说不出来。

    我抱着他站了好一会,直到他小声说好疼。

    我这才留意到他为了维持这个委屈巴巴的姿势,从刚才起就一直仰着头。可不,这下子居然把自己脖子抻着了。我顿时好气又好笑,叫他慢慢转动脑袋,活络活络颈部。幸好并不严重,坐下来缓一缓就好了。

    麻烦的是,他本来就脸皮薄,这下更是觉得丢脸得很,坐在石凳上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了。

    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情,他也不回答。

    他拧巴起来,居然那么难搞。我拿他没辙,干脆说,要不我去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他立即回过劲来了,一下子抢走我的手机,那尖利的指甲挠过我的掌心,火辣辣的,小猫似的。

    我本来觉得他的心思是挺好猜的,没想到又因为自视甚高而在他身上栽了跟头。我摸不清他对我二姐的态度,也对他家庭的情况不了解。二姐到现在也没有回我中午时发的信息,想必还在和她的丈夫大吵特吵。想到这里,我头疼极了。我以为我就兼任个导游,没想到还得给我小外甥做心理辅导。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只烦躁道:“你怎么和我闹性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语气不太好,他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就滚落在他的鼻梁边,像挂了个单片眼镜。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泪珠。

    我懵了。

    我无可奈何,只得提了提裤脚,在他面前蹲下来。

    “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啦。”我道。

    他不吱声,还在那揉眼睛。

    那颗豆大的泪珠不一会便从他的鼻梁边砸落到我的脸上。

    我不由“啧”了一声,双手捧起他湿漉漉的脸庞,吻上他的嘴唇。

    这么一亲,他居然不闹了。乖得可怜,只呜呜了两声,就张开了嘴巴。

    他的嘴唇又软又热,气息像热带雨林。我一边亲吻他,一边用大拇指摩挲他耳后那块软骨,他抖了抖肩膀,双手抓紧我的衣领,发出愉悦的低吟。

    这个方法居然如此奏效,真是出乎我意料。我放开他时,他还嘬奶嘴似的贴贴我的下巴,鼻子蹭蹭。

    我说:“不要生气啦。”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便有些羞怯。我拿出纸巾给他擦了擦泪花花的脸蛋。他漂亮的眼睛在树荫下亮得惊人。

    这么一闹,灰熊山谷和探险世界也没有兴致去了。我挑了一个阴凉休息处,带他在那歇了一会,去一旁的小吃亭,给他买了一根雪糕。

    “你不要讨厌我。”

    “不会的。”

    “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

    “我知道。”

    “我只是太慌了……”

    “怎么了?”

    “妈妈不要我了,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和谁在一起。”

    我顿了顿:“怎么会呢?”

    “我知道她已经和爸爸离婚了,她都搬出去了,我还看到她和情人在一起了!”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

    我一时也有些懵。

    “这……这也不能说明她不要你啊。”我道,“就算她和你爸的感情破裂了,也不会影响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摇头:“舅舅,我本来就是用来挽救他们婚姻的工具,既然他们婚姻都不存在了,那我对他们而言,还有什么价值,什么意义呢?”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你是他们的孩子啊。”我道。

    “收养回来的孩子也算是他们的孩子吗?如果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呢?”他问。

    我愣了愣:“谁有孩子了?”

    “爸爸呀。”

    二姐结婚的时候,我二十岁。我没有回去。

    我用了很多理由。要考试。机票贵。麻烦。其实我并不想见到她结婚。她结婚了,意味着她要开始为另一个家庭付出,而我不再是她的唯一。但这点自私又阴暗的心理,我没脸告诉她。

    她后来再也没有给我主动打过电话。她收养了一个孩子的事情,还是我从四姐口中听来的。四姐那年也来美国工作,和我见了一面。我不解问她,二姐干嘛不自己生一个呀?她说,二姐没办法生育啊。

    可我明明记得二姐是可以生育的。高中的时候,我陪她去医院堕胎。这件事,父亲和其他姐姐都蒙在鼓里。那年,她二十八岁。不清楚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又或者,她知道,但是她不打算告诉我。她一个人签了字,从头到尾都很冷静,唯有在进手术室前,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曾问她,你为什么不将它生下来,你又不是那种十六七岁没有经济基础的小女孩。她道,但你是十六七岁的小孩,你懂什么?

    我确实不懂,我从来没有主动了解过她,也很少关心她的感受。我总是想当然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从来不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思考。就算有人在我面前溺水向我呼救,我也只会说,我给你打119吧。至于他之后会不会沉底,已经和我无关。所以我没有再劝她。她从手术室里出来,我和她像平常一样回了家。她看上去并不伤心,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已经翻篇。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次寻常的堕胎手术让她丧失了生育能力。她没有告诉我,我也真的没有再问。

    “这样吧。”我对他道,“我去给你妈妈打个电话,你不要多想。”

    “不要!”他又很紧张,牢牢抓住我的手臂,“如果她知道我是这样想的,她会更加讨厌我的!”

    他怎么会这样认为呢。我道:“不会的……”

    他急起来,拼命摇头,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但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便发起脾气来,用力甩开了我的手。

    他情绪还挺忽高忽低的,但我这时候没有心情理会。大脑乱糟糟的。其实我并不关心二姐的婚姻,但是过去与现在的情景交织在一起,一股沉闷得近乎窒息的情绪压在我的心头,促使我走到一旁,拨通了她的号码。

    出乎意料,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边似乎很安静,只有二姐疲倦的声音好像在一个空旷的宇宙里响起:“喂?”

    我抓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不知为何,我想起一桩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来。那年,二姐才十七岁,在学校谈恋爱,亲吻的时候被同学看见了,告到老师那里。父亲知道后,将她打了一顿,锁在厕所里。我在晚上偷偷给她送去一块面包,她却恶狠狠地将它撕烂,冲进下水道,说我才不稀罕。我想,二姐曾经是憎恨过我的。她的憎恨与其他两位姐姐因为父亲重男轻女而迸发的怨愤不同。她从来就瞧不起我,因为我比她弱。又或者,她只是在自欺欺人。照顾弱者,能抹平她心底的不甘。而我偶尔泛滥一次的同情,让她感到无比屈辱。

    想到这里,方才心里涌出来的混乱、内疚和不安一下子便消失了。

    她问我:“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不是静庭闹脾气了?”

    她倒是了解她的儿子。

    我没有回答,而是问道:“我中午时给你发了信息,你一直没回我。你现在还在处理离婚的事务吗?”

    我没有等她回答,又问道:“还是说,你们早就离婚了,你现在只是和你的情人待在一起?”

    她似乎怔住了,语气急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些话你是不是听静庭说的?你和他聊这些做什么?”

    我道:“因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不打算要这个儿子了,所以才叫我今天过来陪他,培养一下感情,好日后把他丢给我。”

    她居然不说话了。我便知道了答案。

    我正要掐掉电话,她忽然道:“你是在冲我发火吗?遭受背叛的人又不是你,你根本不懂!”

    太阳又出来了,一丝乌云也不见了,晒得要死。

    我感觉汗水流进我的眼睛里,刺痛刺痛的。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带我和姐姐们去海边。细细的浪,懒懒地荡。父亲难得对我做恶作剧,将防晒油抹到我的肚脐眼里。我试图在脑海中寻找一些轻盈又快乐的碎片,以证明过去的岁月并不总是灰暗又惆怅。但是大部分回忆,就和车尾气一般,呛鼻又浑浊。

    我回到休息处,找到我的小外甥。他手里还拿着我给他买的那支雪糕,神情惶惶的,就坐在那儿,也不吃,任由黏腻的糖水流淌过他的手掌,滴落在地上。

    我就这样站着,看了他好一阵子。他低垂的眉眼笼罩在一股热浪中,被高温扭曲得有点神经质。我眨了眨眼,那种奇怪的幻象便消失了。他依旧腼腆又安静,带着一丝不安的怯意。

    他看见我了,很着急地站起来,问我刚才和他妈妈聊了什么。

    我说没聊什么,只问了一下她离婚的事情。接着,我转了口吻问道,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晚上有什么安排?逛完迪士尼后,是想直接回学校,还是打算再去别的地方玩玩?

    他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他的生日,整个人都有些发懵,没有多余脑细胞和我计较刚才那些事情了。他低下头来,拉了拉帽子,支支吾吾地说,我怎样都行。

    我带他回到我家。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房子,一栋双层小别墅,带个小花园,荒芜了很久,前些日子我才叫了钟点工过来打扫一下。

    由于我并不打算在国内常住,所以我没有带多少私人物品回来。房子空荡荡的,以前到处堆放的旧件,都在父亲去世后被我清理掉了。然而,即使已经打扫过,我也回来住了一段时间,但是房子里仍然有一股灰尘的味道。

    小外甥站在门口,小声问我要不要换鞋。我扫了一眼地板,说随便吧。他便脱了球鞋,只穿了一双袜子走进来,无声无息的,像只猫儿。

    冰箱里还有一些食材,我简单给他做了一顿晚餐。等待的时候,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看我放在茶几上那盆死了的多肉。——月初时买的,听说挺好养活,我便买了回来。房子里没有一点生气,住着也挺渗人的,更何况我如此不孝,父亲去世后就连滚带爬逃离了自己的国家。结果买回来之后我就忘记给它浇水了,它居然一直这么青翠可爱,我便没有在意。某一天,它就突然死了。

    他向我问起这盆多肉,我便这样告诉他。他听了之后似乎很伤心,情感过于泛滥。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将他领回家,他大概也是另一盆花。图一时新鲜,图一时可爱,尽管我给过承诺,但我依旧不想负责。

    我给二姐发去信息,说今天太累了,今晚就让外甥暂时住我家里,明天一早我再送他回学校。

    她说好。

    我们都对今天下午的那场争吵避而不谈。

    晚上刷牙的时候,小外甥用不惯我给他买的新牙刷,牙龈出了血,他偷偷躲在浴室里哭出来。我打开浴室的门,他蹲在地上埋着脸,不想起来。

    我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会觉得自己嘴巴不好看,一辈子都会觉得这里坏了那里不好处处讨人嫌,一辈子都为自己曾经被抛弃的经历而自卑……

    这种心理,我本应该是无法共情的,但是我很奇妙地在今天晚上理解了他。或许因为我和他做了爱。他赤裸的躯体看上去并不怎么畸形。发育期不太稠密的阴毛微微遮挡了他隐蔽的裂缝。我关了灯,点了一根蜡烛,他才肯稍稍分开大腿,让我用手指触摸藏在里面的泉眼。——小小的,像一张金鱼嘴。我找不到他的阴蒂,他可能是没有阴蒂的,他的阴茎——已经勃起了,嫩得像根笋一样,就是他外露的阴蒂。低温的蜡油滴落在上面,他紧张地“啊”了一声,双腿不住地打颤,不到一会,一股热流就从他小小的鱼嘴里吐出来。

    他捂住了脸,羞耻得小声啜泣。

    我感觉自己刺穿了一个脆弱的泡泡。

    紧接着,他又语速很快,紧张地对我解释道,他平时高潮的时候是会射精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倒没有想到这才是他在意的重点。

    我问他,你平时都是用前面自慰吗?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你前面对快感会迟钝一些。

    他红着脸道,不、不是的……我很少、很少……我只是和其他人做过,用前面的器官……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蜡烛快要熄灭了,他忽然抬起头来,你想和我做吗?

    我感觉有一根鞭子抽打在我的脊背上。我顿了顿,在微弱的光亮中看见他蓬蓬的头发遮挡住额头,显出几分娇憨的幼态。他今年才十六岁,之前和谁做过呢?他年轻的和他一样青春的朋友吗?

    我抱他起来,让他背对着我坐在我的大腿上。他小小的奶头啄着我掌心。我低头亲吻他生着细细汗毛的后颈。他的肩膀蝴蝶般向后收拢,轻盈的抽气声在房间里像水一样流动。

    夜间,下了一场雨,一阵疏,一阵密。暂停的时候,我只能听见他睡在我怀里的呼吸。

    我想了想,还是拿了手机,关上房门到走廊上给二姐打了一个电话。

    她隔了很久才接听,我还以为她睡了。

    我问,你还在生气吗?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听了之后却突然哭了。

    她很少哭,偶尔掉两滴眼泪也会很快擦干净。这次她却哭了很久很久,像一场梅雨,空气中凝着一股烦闷、潮湿的气息。我只开了一盏灯,老式灯,灯罩有些发黄了,光芒很黯淡。小时候,我们全家人就住在这里,穿过长长的走廊,才能走到客厅,墙上曾经贴着一些仿制名画,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上去好像一张张浓郁的脸。

    她道,我没有生气,我是对我自己发脾气……

    我说,我知道……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打断我的话,变得很激动,你离开这么多年,你一次都没有回来过。我曾经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拍拍屁股就去那边过新生活,我这些年过得那么辛苦,你却只是隔岸观火!

    我没有作声。

    窗外的雨还在下,和电话里的哭声混杂在一起,让我想起小时候那台信号总是不好的老式收音机。时间像蚂蚁一样爬过我的耳朵。长长的走廊的尽头,我恍惚间见到父亲还坐在那张红沙发上看电视。他永远会在膝盖上放一张报纸。我去找他,他就会给我念报纸上报道的重要新闻,然后问我有没有记住。他一直很想我做一名公务员。

    我道,好吧,我今天下午确实不该说那么难听的话。

    她道,没错!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抛弃我的儿子?我怎么就抛弃他了?我只是打算等他读完高中,就送他出国念本科。你不是在美国工作吗?也没有孩子,我就想着到时可不可以让你帮忙照顾他一段时间,周末的时候陪他吃吃饭,去个地方玩玩,就像今天这样……我确实想让你和他相处一下,看合不合得来,然后过些日子才跟你说这件事。这难道很过分吗?

    我不由又想起当年她撕碎那块面包时那张扭曲的脸。

    我低头呼了一口气,眼前好似一片模糊。房间里只有暗黄色的灯,父亲、姐姐以及过去沉闷的空气,全部都随着时间被换掉了。所有人都想过新的生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我道,我没说不答应你,我现在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跟你聊这件事。

    她愣住了,哑着声音道:“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照顾别人……”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回到房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我进来后他就起来给我开了床头灯。

    “我听见你在打电话。”他说,“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你不见了。”

    我道:“这是我的家,能跑去哪里呀。”

    他便笑了笑,神色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我过去抱了抱他。他的身体暖烘烘的,皮肤像黄油一样光滑。

    “你刚在是和妈妈聊天吗?”他下巴抵在我的肩窝,黏着鼻音问道。

    “是的,我和她聊了一下你的事情。”

    他听了之后,语气便着急起来:“你们说我什么了?我还不够听话吗?”

    “没聊这些。”我道,他对这方面太敏感了,“她只是跟我说,她打算等你高中毕业后就送你出国读本科,叫我到时候照顾一下你。”

    他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很简单就因为这句话而开心起来了:“真的?你没骗我?”

    我道:“当然是的,我也答应了。不过,这只是初步的计划,具体的安排还等你申请了大学再说。”

    他哼哼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

    或许是心满意足了,他这回很快就睡着了。他的嘴巴微微张着,神态难得无忧无虑。他摇摆在无法自我选择的命运中,终于可以暂时安定下来。

    我细细看着他,用指尖轻轻拨了拨一根脱落在他脸上的眼睫毛,想起二姐刚才对我说的最后那些话。

    她说,我曾经以为我很爱很爱他。看着他从一个孱弱的又难看的小婴儿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健康,越来越漂亮。我很满足,也一度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不是因为我偶尔知道你姐夫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想我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很愤怒,后来我也去找了一些情人。说实话,我玩得挺自在的,但是如果我真的爱他,我不应该不顾他的感受。我把他领养回来,就要对他负责。可我觉得很不甘心。先违约的那个人又不是我,凭什么我永远要为别人付出?我匆匆忙忙将他送去学校里住,便很少管他。他会因为畸形的身体在宿舍中被人欺负吗?他能够习惯这种集体生活吗?这些我懒得考虑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

    第二天早上,我便开车载他回学校。

    他还因为昨晚的承诺而十分兴奋,坐在副驾驶座上,双脚踢着前面的小踏板,哒哒哒。

    他问我什么时候再和他见面。我说,再说吧。他便有些不高兴。你会不会过几天就回美国了?他问我。我道,不会这么快的,再说了,我离开前不会不和你说一声的。

    他便安心了,手指搭在我手臂上,像弹钢琴一样灵巧地跳舞。我瞥他一眼,他才嘻嘻地收回手。一点都不见昨日羞涩紧张的样子了。

    我停好车后,他解开安全带,跨过拉杆,爬到我的大腿上。他贴着我的下巴亲了两口。今天的阳光很明媚,气温依旧很高。他的脸颊被蒸腾出一点桃红色,嘴唇很烫,涂了一点啫喱似的唇膏。他拖拖拉拉好一阵子,才与我分开,用原子笔在我的手臂上写上手机号码、微信、个人博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联系方式。

    你要对我说早安、午安和晚安……

    他嘟嘟哝哝道。我说好好好,心想这到底是谈恋爱还是微商发广告。

    他重重在我嘴唇上咬了一口,才跳下车。当然,没有忘记戴上他的帽子。我看着他挥着手走进校园,不一会就溶入那一片阳光中,才启动车子,掉转车头。

    我想,这样也挺好的。你曾经费了那么大劲就是为了游去一片海,但最后还是只能回到原来那个池塘中。既然如此,养一条活泼的小金鱼,又有什么碍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