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书院 - 耽美小说 - 天泉引在线阅读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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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远再被叫回父亲那座金楼时,夜鹰不知给安顿到哪里去了。整座楼的天泉人都是没了外人的轻松神色,不想再为了堡主的贵客端着架势,各忙各的。

    打搅清静的东西!安远想着前面听见的情事,就觉得夜鹰脏污惹眼,不如躲起来,或是回天上盘旋。

    等到了父亲的主屋,他拍了拍衣物,没有灰与沙,是他小心注意。举手还没敲上,门就从里面给打开了,天泉卫吕获站在那边。他越过小山似的男人,只见卢薪换了套暗红的窄袖长袍,敞腿坐在榻上,双手撑膝,一副急着要出堡的模样。

    “父亲……”“安远进来些。”堡主见他刚跨门槛就要礼揖,抬手招至前面,眼神示意吕获关门。

    安远虽然高兴父亲如此亲近,可忍不住四下张望,先开了口:“阿悉人……阿悉人如何安排?”

    他是想问阿悉大人去哪儿了,话到口边就转了方向,不让堡主生气。

    卢薪拿过茶碗,不慌不忙,却在茶水入口时,抬眼看了安远一回,又收起了神色。

    安远认得这茶香,不是他从市里汉商那边换的南方好茶,而是不懂茶的家伙从邑阳弄来的破烂货,也就阿悉人在时,堡主会拿出来玷污金贵的舌头。

    “老规矩,住河西驿就好。喂饱马匹,吃喝管够。”卢薪说的是悬河市里最西面那一家旅店,里面住的都是与天泉堡来往密切的远近“自己人”。

    安远吭了一声是应下,父亲又抬眼看他,随口说出他真正想问的答案:“计利沐带着一队人折返,接后面的货。”

    堡主当然能看得出他心思,年轻人之间彼此争斗,他端坐在此,喝着茶远观其变,渔利丰收。计利沐是抛下大队赶过来的,就为了在天泉堡拔得头筹,一巴掌打了吕获和安远两张脸;不过天泉卫头领到底以驻守为重,失势的总是安远,可怜的好儿子。

    “父亲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想了想还是抱拳垂首,认罚的模样,“要我和吕将军做些……”

    殷勤的话未完,卢薪将茶碗递到他面前,不让说了:“你急得很,口渴了吧?”

    安远明白了父亲意思,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吕获那边的事,差不多了。”卢薪向饮尽茶水的儿子点头,还是喜欢乖巧的孩儿,“安远你替我想想,如今旅居悬河市的,都有些什么人物?”

    天泉堡位置好,来往西域的人,有些选择在悬河市久住一段时日,远近大漠中办事方便,或是借着热闹躲藏,藏身于酷烈的太阳下。这些人物的身份、因由、来去时日,安远都记在册上,以备还有用处。

    可是父亲现在要,是为什么?夜鹰从国都带回来的消息,难不成还与天泉堡悬河市里的卧虎藏龙有关?堡主盯着他,抚摸下巴上整齐的胡须,一双虎眼不似面对儿子,而是审视着下属,心底揣测评定。

    安远手边可没带记录,但父亲这就是在考验他,他得笃定了,将悬河市大小旅店中的情形数出来。

    诸国战乱近二百年,不论南北对峙还是西境混战,大局是四十年前定下的。北方贺罗骁勇难敌,平定西方,挥师南下,不到两年,梁国宣氏王朝覆灭,大统归一。贺罗氏摆出一副仁德治天下的架势,要学汉家风度,可这天下人心哪有那么容易得来的?多少旧朝故人流落八方,而天泉堡就是个不错的地方,在这里不会担心贺罗氏的铁蹄与眼目,可供苦行人辗转落脚。

    安远自然先说悬河市里与梁国有关之人,可说到半途,看父亲不为所动,立即改口,说起北地弱芜人潜伏西境在市中安排常居的几人,可卢薪还是不觉得好,从他手里拿回来的茶碗,又去斟茶,藏住唇上不耐之色。

    是他弄错父亲的意思了。安远又说了西域各国相关人士,就看着堡主那般神态,额上急出汗珠。

    父亲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物?找出来又有何用?与阿悉人带来的消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一定又是那夜鹰的错!这几日一旦堡中出现任何问题,都是计利沐捣鬼。安远认准了数遍了,一路说到市中最简陋的那间沙坡店里,住着自羿露国巡游讲经多年归来的高僧释静竹。

    卢薪搁了茶碗,分明是亮了双眼,绕过儿子与吕获对了个眼神,唇边有笑:“释静竹来了这许多时日,我都给忘了。”

    这样一位高僧,竟是父亲想要找的人物。安远不太理解,眉头皱了,落在堡主眼中;父亲招招手,让他靠近些低语:“你是不是想出去看看?”

    这声气,可不是平时的卢薪。自诩少堡主的安远看不懂他,这副耐心的模样,可真是一反常态,只等人匆匆点头,要讨好了父亲。

    “给你三天,把你那队‘亲卫’收拾好,带到我这儿来。”堡主说着,看见孩儿那副愣神的模样,拍了拍安远面颊。

    起初安远只觉父亲那笑容,实在好看,后来领了命直起腰转过身才意识到,这是要让他出堡去历练了,是父亲要看他的能耐和担当!

    卢安远可等来了这机会,三天不吃不睡,都得赶上!

    “吕将军觉得,释静竹,还好用吗?”

    将茶碗推到榻前桌边一角,卢薪还是喝不惯这种粗劣的东西,只问吕获意见。释静竹是南楚人,出家后曾在邑阳多年,与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帝王贺罗信关系密切;在贺罗信流落后,高僧随即离了国都西走;去年回到境内时,带着两个徒弟,居悬河市中,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在这荒漠里搜寻什么。

    卢薪觉得释静竹一行古怪得很,派人跟过几次,都被绕开了,久而久之,发现似乎与天泉堡无甚关系,便不大上心——不想今日能挖出来。

    “按计利沐的说法,”他极尽所能问出阿悉人此行所见所闻,自行拼凑了判断,“贺罗信登基后,不究已故太后当初的对待,还招募工匠,要为太皇太后修筑陵前寺院,并在邑阳以西开凿盛景佛龛以慰在天英灵……”

    这话说出口,堡主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了。

    太皇太后有个特别的姓氏,宣,乃是曾经梁国皇室。太皇太后还有个特别之处,是位男子,大梁灭国时,他是梁皇的四弟,体面点说,是没入宫中的,因有治世大才,被不讲究礼法的贺罗昀立为皇后,从此在至高权位上把持了天下近四十载。

    贺罗昀的长子贺罗信被宣皇后陷害,下了太子位,让给了更易控制的幼弟;可二十年后,贺罗信回归高位,不曾反手扣下罪过,而是尊奉太皇太后一串身后名衔,还要兴师动众,为其营造寺院龛窟,弘讲佛法,留下百世芳名。

    真真奇怪。卢薪不论这太皇太后的事迹,光说贺罗信此举,让他有机会放手一搏了:“现在让释静竹回去,正好。”

    贺罗氏笃信佛法,而贺罗信与释静竹的友情,值得高僧放下西域的一切。只是,不知贺罗信还能撑多久,能不能等到友人再至呢?

    而且,那扑朔迷离的监国太子……卢薪知之甚少,还是先备书信,邀人入堡商议。

    结果隔日等来的是释静竹的婉拒。

    堡主被天泉堡的客人拒绝,气得团团转。前面给安远的好脸色也不见了,逼得少堡主午后就蹲守在沙坡店门口,好不容易太阳西斜时将那一师二徒等到了,急忙传信,请父亲屈尊前来,与高僧一晤。

    夜色漫上天顶,堡门口闪出两道身影,是卢薪披了斗篷遮了头面,带着身边的卿辛女,悄然来至破败的旅店。安远都打点好了,父亲只需进屋拜访即可;可他要跟着进门时,被好姐姐挡出去,只能看见卢薪下颌胡须唇角——不知是在屋里碰见了什么人或物,那些美处扬起来,开心得很。

    然后释静竹的那两个徒弟就跑出来了。释真确年纪比安远大几岁,受过戒一副稳重的模样,说话都是佛理,无趣得很;那个小徒弟,释真度,手脚敏捷利落,看着十六七岁,也可能是一双水盈盈的大眼显得稚嫩,圆润光净的脑袋,如今是从脸庞到后脑都赤红的,憋着口气似的一个音都发不出。

    安远看少年僧人那神态,想起前面卢薪进门时的表情,心口一凉,总觉得是他父亲造孽,不知怎么就转眼间招惹人、连个小沙弥都不放过。

    “喂,你过来。”他向释真度招招手,对方认出他这悬河市里的魔头来,不敢不听,面孔冷静些,低着头一路小步,“堡主怎么你了?”

    释真度那巴掌大的脸盘又刷红了,不由自主地擦了擦下巴,进而慌忙摇头。

    小沙弥不知是释静竹从哪儿收的,反正不像汉人,从前经过天泉堡时没有带过,这回才跟着的。少年五官漂亮,被卢薪多看过两眼,安远记得,父亲一看小徒弟,就能惹得红脸,但绝没有今天这么强烈:“怎么,他捏你下巴了?”太容易懂了,光看动作就能知道,方才堡主路边看见一只小动物,就该是这样的,“用哪只手捏的?拇指在哪边?是不是这样的?”

    他直接伸了手,按照猜测里父亲的样子,狠狠掐在释真度脸上,引来“哇呀”的叫声。那边释真确看不下去,走过来不说什么,直接将师弟拉到一旁,甩脱安远,默念了佛经。

    记得之前来沙坡店走动的时候,还看见这师兄弟二人笑闹一团,怎么今晚就如此沉闷了?安远欺负少年,却就是高兴不起来,一想到父亲的嘴角和那红透的脸颊,他觉得自己也是那释真度,能被父亲一个动作牵扯,在心里红遍。

    这是什么错事吗?他又不要去那些汉人住地遵礼而为,道义德行之类的虚辞与他无关,他只不过是……得不到而已。

    那边两个年轻的僧人不够定力,一齐瞪着他;可安远反以为有趣,他就是这般放浪不羁恶行恶相的少堡主,承袭的是卢薪那点脾气。

    可转念一想,是父亲无意就去勾引人了,不怪小沙弥。安远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走过去拍拍释真度的肩头,打算一笑过去。

    毕竟那是天泉堡主摄狸,他也抵挡不住的。

    “你,你不要为难,师傅和,师兄!”少年认定他这笑容是不怀好意,硬撑着脊背警告道,汉话说得别扭,“你们要找,师傅的麻烦,可我……”

    “安远又做什么坏事了?”快去快回,卢薪推门出来就看见这副场面,大步朗声过来,边问边紧了紧斗篷。

    一听这语调,安远便知父亲不是怪他,而是在催他离去。刚要发威的释真度立即安静下来,大气不敢出,死死盯住卢薪,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会憋红了脸,更显得像只斗败的小犬,却不愿认输离去。

    安远追上堡主脚步开口:“父亲,释静竹那边……”

    卢薪一指抵在唇上,让他莫提。

    可光看那眼下线条的弧度——父亲得逞了,短短一次拜会,就能让释静竹遂了己意。

    “你可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啊,安远。”堡主靠近了他,不必细究话中含义,光是这么近,身上热气就好像能透过厚实的斗篷,缠绕在他这里一般。

    父亲是器重他、喜爱他的。

    安远胡乱点着头,悄悄抓住卢薪斗篷侧面一条布缝,全然不知对方垂眼瞥见,笑意比先前进屋时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