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书院 - 耽美小说 - 不完全替代(人外攻)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七章 不可听闻之秘辛(二合一章)

第四十七章 不可听闻之秘辛(二合一章)

    自顾自地发作了少顷后,亚德莉娜便沿着原路顺步而回,间或屈膝半蹲,拾起散落在地的衣裙碎片,捏在指间一一审察。

    在这些被她匆忙撕碎、丢掉的布料中,绝大部分均已浮现出诡异艳丽的蛇纹,更有少数异化成了坚硬、冰冷兼且透着浓重阴湿气息的鳞片。

    “蛇鳞啊……”亚德莉娜陷入沉思,美丽精致的脸孔上则浮起淡淡的嫌恶。

    此前那轮咒杀的波及面不算太广。它能令自己的贴身之物沾染诅咒,但在逃开一段距离后,她的鞋袜衣裙都不再有后续变异,现在折返也无事发生。

    这是不是说明,如果换作别人,或许根本就没机会撤出辐射区域?

    由此可以推断,这份诅咒的原初效果,要么是轰轰烈烈地瞬杀目标,要么,就是附骨之疽一般的移动式灾变。

    而且从诸多迹象来看,很难不联想到古老传说中的旧神……这事和辛乌抢回来的那少年有关吗?

    “要不是有我扛着,那混蛋怕不是已经被万蛇吞噬了!”少女重重地哼了一声,旋即又拧紧了纤秀的双眉。

    “不,也不一定。”她小声嘀咕,“说不准他会被磨灭人性,摧毁心智,扭曲成一头堕落而丑恶的蛇怪……”

    亚德莉娜忆起了一桩陈旧而血腥的秘闻。

    早在三十年前,蝎鹫私军于平定叛乱的过程中,曾从环蛇之信的私地缴获了半本残缺而古旧的手记。

    从原文内容来判断,那确实是梅宫一族某位先祖的亲笔。该手记被梅宫家主密藏于禁庭暗区,一座鲜为人知的地底祭坛深处。

    据悉,在“美人蛇”私立的祭祀之所,矗立着形象各异、尺寸不一,但却悉数混有蛇系元素的雕像。四周与穹顶则笼盖着邪异庄严兼而有之,充满了仪式感的群蛇壁画与玫瑰墙花。

    只是在叛变失败后,他们秘密供奉、祭拜的蛇神之群像便被下令销毁。壁画与玫瑰同样付之一炬,未再留下半点影像记录。

    至于手记的原稿如今被封存于何处,则连亚德莉娜都没探听出来。

    不过,她固然只读过几经删减的不完整译本,却也借此知悉了蛇神的存在,只是不曾信以为真。

    在此之前,少女仅仅将之视为梅宫一族的偏执臆想。

    这就是一本缺乏考证的手记而已。其上提及的传说与秘辛,谁晓得是不是“奴骨”杜撰的一个故事?

    即使某些信息显得过于巧合,也说不定是因为在遥远、模糊、早已破灭的旧时代中,嘉利与温氏本身就挺有名气啊!

    而关于纪元交替、末日降临之类的预言,实际上诸多正教典籍都有提到。旧时代那帮乱七八糟的神棍,不是最喜欢玩这一套把戏了吗?

    在少女看来,正因旧神的存在是全然的虚构,那位不知性别的御守巫才会将祂描述为一位囚徒,称其身陷囹圄,无法现身,以此达成逻辑自洽的目的。

    而时至今日,她终是不得不相信,蝎鹫二族,果真是蛇神信徒注定的、必须针对的敌人。哪怕双方并不在一个层级,哪怕他们为了完成使命,终将付出惨重而可笑的代价。

    少女虽未见证过“美人蛇”荣光的溃灭,但也知道,那是一段变数横生的动荡时期。

    初代异种的暴动与集体流亡,梅宫一族策划的血宴谋杀,明日联合会见缝插针的趁火打劫,内忧外患此起彼落,差点令整个禁庭沦为焦土。

    彼时,众附庸势力之间彼此猜疑、混乱对立。就连从喋血战区仓促回援的诸位私军首脑,在一朝失去主人的锁链后,都险些因分歧而陷入内战。

    他们相互间最大的团结,却是统一而默契地无视了蝎鹫旁支的干涉,并为弱势的名门嫡血提供保护。当然,以这帮危险分子的另类忠诚,同样不可能对年幼的继承者们俯首帖耳。

    也许是沦为无主之犬的事实太过刺激,在隶属于瑞雅·嘉利的私军支部中,某个年仅十六岁、行事性格却最为极端的少年统领,甚至一度失控到打算以无差别清洗来收拾乱局!

    作为烈焰羌鹫新生代的小公主,亚德莉娜很难体会任意一支私军所带来的真实压迫。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她能感同身受才是反常。

    少女只在私底下听母亲提起过:“若非还有‘凛冬之夜’这个外敌,你舅舅最痛恨、最仇视的人,本该是瑞雅遗留下的那条狗。对,就是你想的那一个。‘红狱’菲德瑞克……他不光是昔日的‘鹰焰’之首,还是你外祖母的入幕之宾。”

    显而易见,卡丽妲对于被毒杀的亡母漠无感情,可对胞弟却怀有某种古怪又微妙的歉疚。

    她根本不在乎生下自己的那位血亲养几个情人,抑或玩多少床伴。事实上,对一位风华正茂、雍容曼丽的名门家主而言,风流轻浮连微瑕都称不上。

    卡丽妲纯粹是反感且不认同瑞雅的品味和眼光。

    若仅是未能抵抗“梅宫之花”独有的诱惑,她这个当长女的倒还能捏着鼻子认了。但对“红狱”那种无亲无故、无懈可击,必须被紧紧拴牢、慎密镇压的恶犬,瑞雅竟然也表露出了明显的垂青,那可当真是一点也不为后代着想了。

    最离谱的是,那女人在世时竟然还公然宣称,准备在不久后将“红狱”留给幼子护身!

    她仿佛真把这位新上任的鹰焰统领看做了一条条湿漉漉的、柔软且无害的红毛幼犬,而非一头挖腹抽肠、剖背裂脊都无需武具的杀人鬼。

    要知道,这名红发少年可是“万物灰烬”风评最差的毕业生。

    在四大极限训练基地中,素来以“枳首蛇”的淘汰率与死亡率最高,“万物灰烬”略逊一筹,“黑死”和“红牧犬”则排位不定。

    偏偏在那一届联训的终期考核中,刚一开战,这小子就杀光了与自己同组的搭档。其后,他又陆续盯上了“红牧犬”与“黑死”各自排位前三的竞争对手。

    在昏黑肃杀的无穷雨幕下,“红狱”阴险而狡诈地诱捕了同样嗜杀的劲敌,并在最大最醒目的一处资源点将他们折磨致死。

    这家伙同时也霸占了最抢手的一系列野战物资。光学潜行与防御装束、紧急救生医药、战术信息终端、透支潜力的基因针剂,乃至包括“黑神孽”在内的——开放了权限的各式遗迹兵器,都是仅携带了基础军械的考生们势在必得之物。

    此外,如果不能及时抢到所需装备,待到覆盖整个考区的净化装置定时关闭,这群少年少女便将毫无防护地暴露在污素雨的侵袭之下。再过些时候,还会有更危险的异化生物被投放进场,数目稀少,但已足够可怕。

    而“红狱”全然不在乎会有多少人为了生存和掠夺积分临时结盟,更未考虑过为了对抗围攻与人联手。

    自始至终,他都耐心、冷血而又满怀恶意地着徘徊着,等待着收割更多蠢蠢欲动的、谨慎且残忍的猎物,最终将整场考核硬生生扭曲成一轮恶性的狂欢。

    及至他释放出结算积分的信号,原先被看好的精英种子已折损了太多,却又恰到好处地未超过上层预设的底线。可也正因如此,哪怕以观战团考官们的城府和承压力,都被“红狱”踏破了心理底线。

    若非“枳首蛇”的首席生毫不恋战,对多余之事不感兴趣,先一步达成指标并带领同伴退出了考区,或许也会陨落于此。

    值得一提的是,这名正好避开了“红狱”杀戮锋芒的首席生,正是在多年后败于时瑟之手,被下狱处决的武装禁卫军总帅:“门阀阵线”德克斯特。

    至于“红狱”,此人在那场联训实战中的战绩,足以让他引起赤金名门的关注。只不过时任的正副两位局长态度截然不同。

    温摩罗的观念更趋于保守,对这个过分漂亮的小变态十分嫌恶。相较而言,他更欣赏德克斯特在极度残酷恶劣的条件下,依然保有的稳重与节制。

    瑞雅·嘉利却取笑了这位好友的忧怯。她直言“红狱”是在隔空邀功,并称这是讨要奖励、祈求领养的表现,实在是个纯真又有个性的小可爱。

    于是,在令人意外地通过忠诚测试后,“红狱”被选入了嘉利私军“鹰焰”支部。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在理论上的菜鸟考验期,便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效率和手段,将压在头顶的原任首领逼得黯然退役!

    自此,“红狱”被瑞雅正大光明地带在了身边。

    温摩罗并不认可她的决定,可是身为最牢固坚定的同盟,他并无立场去干涉嘉利的私务。

    而瑞雅虽也曾因他几次三番的提醒而不耐,特意解释过自己对“红狱”并无那方面的兴趣——但只要见过那少年藏于森冷鬼面下的真容,再回顾这女人荤素不忌的过往,谁都不会轻信她的说辞。

    除此以外,无论是卡丽妲还是奈哲尔,都曾被这条在女主人与面首美妞厮混缠绵时,无声无息蹲守于门外的人形恶犬吓到过。

    然而在闻知此事后,瑞雅责备的却是一双儿女,以致数十年后,卡丽妲仍能回想起她所说的那番话——

    “你们两个有什么好怕的?别说碰见自家的刀与狗,就是直面那些非人的实验体,金蝎家的小姑娘都未曾退缩半分。你们让我很失望,尤其是你,我的小奈哲尔!你姐姐尽管也被吓跑过,可好歹还凶了‘红狱’几句。而你呢,竟然恐惧到被堵在角落里……失声失能了一整夜?!”

    “你要明白,他根本没有伤害你的意图,相反,他一直在试图与你建立联系。‘红狱’很强,未来还会更强,我本计划过几年再把他留给你们中的一个。可是小奈哲尔,既然你如此抗拒他,那么我将提前发出通告,并取消你否决的权力。”

    “很快,他就是你的了。这本是礼物,只因你本身的软弱,它才转成了试炼!你是我的孩子,绝不可如绵羊一般畏缩逃避,瑟瑟发抖。”

    “卡丽妲,别装得事不关己。务必牢记,你们是生来立于顶端的名门嫡血,而非任人揉捏的软泥。从今往后,别犯和你弟弟一样的错误。”

    新生代们对陈迹旧事总是漠不关心。但往昔的纷争阴云,却如一层层黏湿厚重的淤泥,张牙舞爪地铺盖于亲历者的记忆中。

    骤逢惊变后的前六年,各方勉强还算相安无事。一众私军统领顶多是不肯自请卸任,在诸事上限制几位继承人的决策权与自主权,但不会有更过界的举动。

    毋庸置疑,他们早已将维护蝎鹫世权的使命刻入骨血。可与此相矛盾的是,纵使是赤金名门最贵重的继承人,他们在亲长在世时享有的、针对家族私军的调度权——在权限序列上并未自动升格,以顶替故去的瑞雅·嘉利与温摩罗。

    严格说来,这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权力真空。

    但少了两位亡者亲自主持的、正式且明确的交接仪式,以及继任者以主君之名赐予的图腾血浴,仅凭几个在必要时还需保护性幽禁的小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足以让他们无条件臣服。

    而“红狱”虽然握着唯一被公认的遗命,堂而皇之地以幼主的守护者与代行者自居,并时常游荡于奈哲尔周围——可也还有所克制,不像日后对待羽翼渐丰的少年那般步步紧逼,仿若要将旧主之子生吞活剥。

    不知幸或不幸,奈哲尔过早地意识到了潜在的威胁。“红狱”确是烈焰羌鹫的刀与狗,可若挥不动刀,牵不住狗,利刃的锋芒与恶犬的爪牙定会反噬己身。

    由是在瑞雅去世后,他非但未对“红狱”展现出应有的依赖,反而表露出了强烈的排斥和驱逐意向。显然比起被轻易打垮、广受株连的叛党,“红狱”安内时的残暴与恶毒更让他深觉威胁。

    不过十分遗憾,那时的奈哲尔尚且稚嫩,甚至比戈缇与亚素遭难时的岁数更小。

    他仍未成长为那位杀伐决断的“无光使徒”,更非天生冷血,全然受不了一个个活人被拖到眼前,在哀嚎求饶中一点点变成烂肉碎骨的惨剧。

    偏偏“红狱”还总喜欢在满场的狰狞血腥中,摘下面具,状似谦卑地屈膝俯身,笑意盈盈地欣赏着幼主强作镇定的表情,再一点点舔净溅落在小家伙脸上的血迹。

    面对这位私军统领的恶意恐吓,年幼的嘉利血裔自是惊怒交加,寝食难安。可就算阴影深重,他又如何甘心折节示好,向一条不被自己承认的恶犬服软?

    “最艰难的是,在当年的秩序下,寻常附庸很难越过‘红狱’靠近奈哲尔。所以,等我们再长大一些后,为了走到台前,奈哲尔和温司丽主动选择了参战。唯有真正的战争,才能让大家摆脱掣肘,以新换旧,夺得纯粹忠于自己的核心力量。”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

    许是为了让少女稍稍体谅舅舅,又或是心事憋了太久,卡丽妲还隐晦地对她透露了些许密事,“奈哲尔在战场上表现得极为强硬,外人皆当‘红狱’是他由弱转强的底牌……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恰恰是在进入战争时期后,‘红狱’对他造成的伤害才逐步升级。直到多年以后,那家伙被设计与异种之王同归于尽,奈哲尔才不再是被束缚的弱者,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私军。”

    在公开场合,那条恶犬倒是会给奈哲尔虚假的体面。然而在私底下……卡丽妲都不敢想象自己弟弟究竟都遭过哪些罪。

    虽然,奈哲尔平静而坚决地拒绝了一切试探与帮助,可单凭“红狱”可以随意进出他的居室,卡丽妲就直觉地感到了不安。

    更遑论到了后期,奈哲尔直面凛冬之夜都无所畏惧,但却莫名地难以直视“红狱”的眼睛。

    对于前者,他可谓光明正大地敌对着、仇视着,纵然折戟也不损雄性争斗时的骄傲。而对于后者,奈哲尔却始终有种被迫的、沉郁且又狼狈的隐忍。

    事实上,卡丽妲从来不赞同弟弟对未婚妻的穷追不舍。即便没有那头异种的引诱,温司丽的心也不在他身上,并且很可能早就看出了什么。

    但是她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对于奈哲尔而言,温司丽的自由、热烈与一往无前是何等震撼,就如绝境中的希望般闪耀夺目!

    而那份由父母们定下的婚约,则是他在黑暗中深切渴望的,无垢且光辉灿烂的正轨之象征。因此,也许在奈哲尔心中,只有与那位金蝎贵女相结合,他才能做个正常且完整的男人。

    ※ ※ ※ ※

    亚德莉娜飒爽又不失妩媚地轻轻撩了一把黑发,而后走回仿佛刚刚遭受风暴洗劫,四下一片狼藉的私人阅览室内。

    她轻嗅着空气中弥漫残留的阴湿气息,不无嫌弃地踩过依旧在满地乱爬的藤蔓与玫瑰,不禁头疼地思索起该如何收拾残局,才好掩盖这场天降灾祸,抑或说池鱼之殃。

    “纵火是最高效的手段。以你的身份地位,谁还敢质疑你玩火了?”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犹如扬升的泡沫般连通了她的意识表层。

    其声清澈悠远,且又透着说不出的蛊惑力,却令亚德莉娜登时脸色微变。

    她在心底无声回应:“要你多管闲事?你只是个不受欢迎的恶客,要么保持安静,要么……赶紧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时机未至,恕我不能如你所愿。”

    在属于她的灵性与心魂之海深处,某个隐匿的残魂全无备受厌恶的自觉,徐徐道:“要怪,就怪你那天真的好哥哥吧。若他当初接受了我的邀请,我们都不至于落到这等境地。”

    “多遗憾啊,你的另一名兄长——他的孪生弟弟,竟然是个暗命者。更不幸的是,那份畸形的驯顺与我相性不合。否则,我倒是可以考虑选他当临时宿主……”

    亚德莉娜起先满心不耐,倏然又悚然而惊,双瞳瞳孔猛烈地一缩!

    她幼年时与两位异父兄长的相处机会极少,对亚素的记忆更是接近于无,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可不久前发生在监察厅的那些事,这位嘉利的小公主又怎可能一无所知?

    “……亚素?为什么会提到他?难道他真的还活着?!”少女急急追问。

    残魂无所谓地回答:“直到被一头白发异种抹喉之前,他的肉体都好好地活着。”

    亚德莉娜对残魂暗藏于言语中的深层信息未有所觉。她定了定神,斩钉截铁地道:“名门血裔不可能被初代异种伤害。若他真是死在星晚手里,便证明那人绝对是个冒牌货。再者说,尸体的血脉真伪已经过多重核验,不是吗?”

    “名门血裔不可复制,但重构基因可谓轻而易举。”残魂淡定而悠缓地说,“譬如我,只要我想,完全可以重现此事。要不要试试看?”

    亚德莉娜顿然感到一阵窒息,沉寂了半晌,才说:“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本可以阻止这场悲剧。”

    残魂却深沉又忧郁地叹了口气,“小女孩,怎么到了这一地步,你还猜不出我究竟在躲避谁?我都不便提他的真名与现用名,又如何能让你任性行事,从而暴露我的藏魂之所?在过去,我非常、非常乐于激怒那个卑劣的魂骸盗劫者,可你也瞧见了,我暂时……还未找回这个资本。”

    “既如此,为何你又肯说出真相了?”少女提出质疑。

    “这当然是因为……我的大敌受创衰损,自顾不暇了啊!你不觉得,我一下子比以前活跃得多了吗?”

    亚德莉娜蓦地踢开一丛蠕动的荆棘,又毫不淑女地狠狠踩了几脚,将两簇自花心钻出斑斓蛇首的玫瑰碾压成泥。

    她冷冷道:“我很惊讶,你都落到了如此下场,竟还敢与死敌同在一个位面!我记得你说过,他是最顶级的神之使徒吧?照你的说法,那还是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猎犬,从未正式放弃过对你的狩猎与追杀。呵,这没准是一个圈套,就为了引诱你露出破绽呢?”

    辽阔而深邃的海面上,森寂且黑暗的苍穹下,忽有重重月影轮回映现,彩光炫目,流幻无穷。那一轮轮月相闪耀着千亿光芒,犹若一颗颗诡丽巨瞳,须臾覆盖了无远弗届的天与海!

    “以我消亡前的位格与权柄……”

    在少女的心灵深处,残魂仍未暴露本相。它的语音依然悦耳,清澈得几近空灵,但此时却突兀地混进了一股蜂群振翅般宏大、嚣噪而又无常的声波——

    “嘁嘁、嚓嚓……嗡嗡……”

    “纵使落魄至此,也绝无可能被任何虚妄的假象欺诈。”

    亚德莉娜面色已恢复如常,但因尚未摸着主动内视的门道,只好以冷漠而生硬的态度讥讽:“时瑟想必还在监察厅,哥哥多半正和他腻歪着。不管他究竟是谁……终归是足以将你撕碎的存在,又有谁伤得了他?总不会是本位面的旧神,刚刚降下诅咒的大蛇吧?这不合理,祂连我都干不掉呢。”

    “不错,你终于敢确认我指的是谁了。”残魂假惺惺地嘉许了一句。

    “重创他的确实并非此界之旧神。事实上,那条蒙昧的小疯蛇已被吞食殆尽。真实的宇宙充满了疯狂、混乱与凶险,可若偏安一隅,只能得享一时太平。唯有永无休止的进化与扩张,才是长生种逆转熵增、延迟湮灭的正途。”

    “在我见识过的神话生物中,蛇系的上限与下限差距巨大。既有如‘阴性蛇母’那般强横绝伦的残缺支柱,又有弱于原始人族军团的下位异怪。倘若要比较位格,你们的原生旧神不算垫底。”

    “……可惜,早在祂放弃登上其它天体,只顾享受信仰供奉之际,就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而你所遭遇的诅咒神罚,便是祂最后的挣扎。”

    在对蛇神所选的自封之道作出一番点评后,这位仅剩一缕残魂的神秘存在又道:“而我那沉迷扮演人类的大敌,真正能让他吃亏的,惟有他自己。唔,虽说我也做了一点隐秘的引导,可若非他本身过于傲慢,也不至于陷入‘自我’的内斗。”

    少女对此理解得颇有些艰难,但也听懂了最后一点。这是指时瑟并未遭逢外敌,纯粹是自身内部出了问题。

    这倒是个好消息。她可不希望这颗贫瘠狭小的行星上再挤进更多的‘异常存在’。人类连实验室培养出的初代异种都应付得艰难,又哪禁得起异神或邪魔之间的战争?

    残魂忽又轻笑了一声,道:“说起来,我对他并不怎么仇视,他对我却始终杀心炽盛。我认为,这不是因为阵营之别,而是源于酸苦的妒恨。”

    “……妒恨?”亚德莉娜迷茫地重复。

    残魂则以迂回、隐晦的方式解说,“我也曾是主神的猎犬,而且是最高阶的‘誓剑者’,就同如今的他一样。可这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我选择了背叛。在很久以后,我的永恒之敌才降生于世。我观测到了他的诞育之星,以及,与我命运交缠之人的存在。”

    “前者无从辨识,后者却明晰无误。为此,我曾造访过你们的繁衍生息之地。那是……在本位面时间轴的七年前。”

    捕捉到这个关键点,亚德莉娜立刻提高了警觉:“原来……是在那时!你有意与戈缇立约结盟,却对当初那场人祸视若无睹,想必这才是他拒绝你的缘故。真可笑……还命运交缠?果然,就是因为你乱打哥哥的主意,后来才被时瑟杀成这副惨状的吧?”

    残魂捣鼓出的噪音陡然一静。

    “小女孩,你虽不及我的命定搭档那般强运,但也足够幸运。我尊重这份幸运,兼之你们在某些方面具有共性,这有利于我学习、摸索、修正与他的相处模式。鉴于此,我才未随意打破你的命轨。”

    它以宽容、友善如赤诚少年,因此反而略显诡怪的语气表达着抗议,“我已经过于平等地对待你了。而你呢,在同我对话之时,就不能稍微放尊重点吗?”

    “不能。”少女丝毫不留情面。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根本就不懂人类。还说时瑟傲慢……至少他懂得模仿,善于伪装,各方面都做得完美无缺。否则,哥哥也不可能青睐他。而你始终学不会正视短生种的尊严,即便有朝一日,你迎来了再次与戈缇接触的契机,他照旧会拒绝你,否决你的!”

    残魂的反应却分外平静,以叙事般的口吻缓缓道:“真到那时,他可就别无选择了。我的死敌,一定会将他逼成我的同伴。”

    亚德莉娜霍然抬首。

    “嘿,知道吗?你哥哥的‘恋人’既非渴求配偶,因而在无尽星空中辗转流浪,只为追寻伴侣的种族,亦非注重繁衍,需要胎器为祂们诞下子嗣的杂碎。可是,他却有着极其糟糕的食癖!”

    “注意,我说的是食癖,而非性癖。那家伙喜欢复刻曾被他吞噬、毁灭的强大异魔,以此打造同调通感的衍生体。这不奇怪,但反常的是……”

    残魂不带恶意,但却杀伤力十足地透露,“他会通过它们来食用——最心爱、最甜美的禁脔。我本可以无视这点,然而那其中……也包括了我的原型。”

    少女正听得心惊肉跳,忽觉右眼又有了一丝轻微的发烫。紧接着,就如戴上了隐形式虚拟成像镜片,在这只眼眸的视野中,慢慢浮现出一只小巧、漂亮的金青之蜂。

    这仅仅是一个模糊虚幻,远在彼界的微缩投影。蜂形残魂悬停在半空,以高频振动着粲丽的膜翅,两根鞭状触角则蔫蔫地耷拉着。

    “那不是我!我才不会干这种事。”它的声调忽而变得低迷、忧郁,莫名有种诡异而可笑的冤屈感,“我只会慷慨无比地任你哥哥,呃……”

    残魂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侧转过泛着金属冷光的蜂躯,以某种极富滑稽感的姿势斜探出一根后肢,并且没节操地晃动着腹部末端。

    “这种行为被定义为‘抱大腿’,对吗?真伤脑筋,那混蛋如此败坏我的形象,绝不只是为了炫耀,我该……怎样回敬他才好呢?”

    听着那一缕残魂的絮絮叨叨,亚德莉娜只觉胸中如有淤泥翻腾,说不出的沉郁烦闷。

    她本能地不愿去深思,自己那同母异父的哥哥可能经历过什么。他不是一直都欢蹦乱跳的吗?假如事实真如残魂所言的那般荒诞猎奇,戈缇又怎会至表现得今全无异样?

    难道只凭对时瑟的依恋和对未知威胁的戒惧,他就愿意忍受来自异类的侵犯与加害?

    “啊,不如这样!反正我也截获过这家伙的不少魂丝,总能有‘重寄生’的机会。待我挤占了那具被复刻的躯壳,可以采用半人形与你哥哥会面,容貌与声音就选死敌的模板。怎样,这是否很有趣?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无论如何,那张拟态假面,确实是最符合戈缇审美的。”

    残魂有条不紊地计划着,漠视人情地分享着,少女则愈发忍无可忍,下意识地捂耳闭眼,“闭嘴!你们全都是毫无人性的怪物……若没要紧的事,就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不会纠缠你太久的。等我离开,你也不会再记得这一切。”

    残魂不以为意,柔淡如水地应许道:“我,覆世与不灭之蜂,玛辛·厄莱雷森,绝不违背承诺。”

    不知不觉间,它的声线已与时瑟完全一致!

    继而,蜂形的视觉投影如雨后星虹般逐渐幻灭。在彻底消隐的前一刹,它的蜂躯忽生扭曲,膨胀抽长,化作一只半人半蜂的怪奇生物。

    只见其类人的半身隐藏于液态的罩袍之下,有若披裹着一片熔化流动的深空陨石,幽深、神异而又绚烂。除了敛在背后的纤薄膜翅,另有小部分蜂腹鼓凸外露,生有深红色块的六根附肢自袍角撑出,显得恐怖、狰狞且优雅。

    纵使闭目也能“看到”,有邪恶奇诡的王虫蜂须沿着宽大的兜帽边缘钻出。然其面部却忽明忽暗,诡秘无定。亚德莉娜不由怀疑,也许那里并无想象中的脸庞,有的仅是一团吞吸万物魂骸的口器。

    倏而有一张拟人的面容闪现,又被宛若链接着黑暗虚空的星云骤然吞没!惊鸿一瞥中,那张脸自有一股宁定昳丽的魅惑,却因兼具了神性与魔性,往往令常人难辨美丑,或者说极容易忽略其容色本身。

    少女即刻认出,这正是玛辛之敌的五官。

    她讨厌残魂,却也不欣赏时瑟的人面。当二者合而为一,亚德莉娜顿觉恶寒得无以复加,如同被密密麻麻的虫群爬满了体表!

    幸而,那只是转瞬即逝的惊吓。

    “所有人的命轨,都该变回其原有的模样。小女孩,你也将踏上独属于自己的命途——”

    执着于真命的投影冲她礼节性地颔首,旋即转身,归于虚无。

    同一时刻,伴随着残魂那宣告命运的预言之音,少女脑海中涌现出了一行行不伦不类、燃火且散逸着不祥气息的译文:“神恩傍身,尽享荣华,知音皆丧,故土无存,畸恋断种,孤寂永随。”

    亚德莉娜垂手张目,面无表情,缓声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忽听“咕嘟”一声,一只小鸟霍然自天而降。在它现身的一霎间,四面八方的诅咒具象之物尽皆溃逃!

    这毛茸茸的小家伙外形酷似炬赫鸟,偏又多了股难以形容的神气与风采,令人恍觉撞见了嘉利一族的活化图腾。

    它绕着亚德莉娜飞转了数周,似乎有些疑惑,转而又凑近少女的肩颈,以尖曲的钩喙轻蹭了下她的纹身。

    下一瞬,即有无数火星飞舞而过,将这方畸变横生的空间映照成一座炽烈炼狱!

    当她回过神来,竟已站在一片废墟中央。那只降下火瀑的炬赫鸟早不知去向,唯见一根虚幻之翎飘洒着金红焰星,自半空中悠缓坠落。

    少女毫发未损,却仍忍不住抚摸好像浸泡过温泉似的肌肤。恍惚间,她又听见了残魂玛辛的低笑轻语:“它可帮你省了不少功夫……这‘终末纪元’的象征,倒是比你们的旧神靠谱得多。”

    ※ ※ ※ ※

    戈缇的意识一时有些迷乱。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曾发生过某种坍塌。恐惧、灰暗、痛苦、仇恨、杀意交织纠葛,犹若猛恶的水华般肆意疯长,不受控制地无限增殖。

    它们于精神而言本是亟待清除的有害物,然却代替了滚滚坠灭的光灿基石,填补着心魂中不断涌现、不断扩大的漩涡空洞。

    为什么会这样?刚刚……发生了什么?

    哦,对了,异种那极具恶趣味的企图相当明显——即是要以与旧日相比似是而非的形象与行止,一寸寸敲碎他对“时瑟”的印象,一步步瓦解他对“恋人”的期待。

    是以在他被玩弄着逼上顶峰的刹那,那混蛋虚设的拟态性器终于抛弃了原始形态,陡然扭曲成某种而无以名状的东西!那种由人类阴茎突变为异形所带来的狂野冲击,立时无情且凶狠地将他撞进了身心失序的深渊。

    当散发着高热的肉体抽搐着被推上高潮之际,戈缇眼前似有千亿焰翎与重重蛇影相撞的幻象疾闪而逝。

    前者让少年心生亲切,有种如沐阳光般的轻松与欢喜。但在关注到后者时,他心底却莫名地涌上一股霸道而又不合时宜的冲动!

    那是远高于性欲的猎杀本能,亦是被某种无形之物突然唤醒的毁灭欲——纯粹、凶残、极致冰冷,不含一丝狂热扭曲之感。

    不止如此,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片刻之间,还有海量的资讯爆炸开来,让他被动地目睹了连环叠加,宛似无有止境的……湮灭。

    那应该是属于这颗星球的平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