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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不见底的沼泽

    第二十七章    不见底的沼泽

    不过这四人间的宿舍却也没有空很久,宣东淳离开后不久,便安排了一个女孩住进来,是后勤部的职员,不过三天的时间,卞小渔便看明了这个叫做庞黛的姑娘,居然是个现代版活体祥林嫂,并非是挖苦嘲讽,只是庞黛实在是沉浸于那种自我倾诉,难以自拔。

    每天晚上回来宿舍,只要客厅里有人,她便要说个不住,说她妈爸,说她弟弟,说她表弟,她弟弟还小,正在上初中,但是表弟只比她小两岁,给她安排进了后勤当临时工,结果这位表弟工作不但不努力,还和她对着干,联合了几个男工,专门和她作对,一口一个“你个女人巴拉巴拉”,大有男女对抗的意思,她回家和妈爸说这件事,家里人却都让她忍让,全都偏向表弟,从小就是这样。

    卞小渔第一天听这件事,就觉得这就是活生生在把人往废柴方向培养,邹桂生家里的教育方式虽然有待商榷,但大方向还明白,知道该把邹桂生导向哪条路,然而庞黛家里,这是完全失去了正常的判断,照这样来搞,庞黛那个表弟要么一事无成,要么就会成为社会的破坏因素。

    本来她是很为庞黛而感到不平的,可是连续三天,庞黛见了她们就是说说说,提供建议,却又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我能够躲来这里,就是很不错了,如果哪天她们一定要我回去,我连这里都住不成了。”庞黛家在本市。

    梁道云给她出主意:“或者你离开武汉吧,毕竟你大学毕业(虽然是专科),又工作了几年,总有些积蓄的,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庞黛将一颗头摇得如同要断掉一般:“那不行的,别说我的钱都给她们拿了去,就算我现在真的有钱,带着钱走了,我前脚走,她们后脚就能找到我,到时候会把我抓回来,她们很恐怖的。”

    梁道云与卞小渔面面相觑,再不说话,第二天上工的时候,梁道云悄悄地和卞小渔说:“我今后是再不理她,软成一滩泥了,我看她挺愿意给家里这么吸血的。”

    卞小渔一笑:“我觉得她是心理方面出现了问题。”

    庞黛家里再怎样厉害,毕竟不是CIA,在她脑海里居然幻化成了形体充塞整个宇宙的魔鬼,这种恐怖感实在不正常。

    因为多年来对这方面格外留意,卞小渔也晓得有人确实报警追踪自己的女儿,如今手机车票之类各种都是实名制了,要追查确实比较容易,不过许多时候也不至于到这样的程度,如同黑社会绑架一样,那边能追踪,这边就能报警说骚扰,卞小渔觉得警方在这方面也是有问题,那边要信息,这边追查到了,应该先与当事人联系,征求当事人的意见,是否要见面,而不是直接把人家的信息给了对方,虽然号称是家人,然而也不该有这样的权利。

    然而即使是这样,庞黛并不是就一定没有自我防护的能力,卞小渔是觉得她已经陷入了一种偏执妄想的状态之中,急需心理咨询师。

    梁道云毫无兴趣地说:“我是没心情理她,我自己家里还不知怎么样呢。”

    梁道云母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已经开始咳血,在她一再催促下,父亲终于把母亲送进医院,检查出来是右侧支气管异物,必须要手术了,于是梁道云转了手术费用,她妹妹从婆家赶来照料母亲。

    她妈妈的情况,是进入气管比较深了,要开胸,又因为时间拖得太久,感染比较严重,所以术后恢复也比较吃力,这就都增加了医疗费,虽然有新农合,不过自己大概也要付一万多块的样子,梁道云当然是很担心母亲,但是工地上的活儿不能停,停一天就少一天的工资。

    梁道云现在也是和卞小渔一样,特别看重钱,悄悄地和卞小渔说:“看这个样子,我还是要多存一点钱,将来我妈就靠我和我妹了。”

    梁道云的妹妹已经结婚,去了另一个村的男方家里,也是没有多少钱,所以梁道云的计划就是,她出钱,她妹妹出力,卞小渔觉得她的想法很现实。

    所以两个人不约而同定下了一个策略,每天回到宿舍就进房间,尽量不在客厅停留,如果庞黛敲卧室门要进来聊天,也说自己正在忙,很抱歉不能招待她。

    梁道云定下了计划之后,就坚决执行了,她是有很充足理由的,今年要考高级管道工,卞小渔则缓了一段时间,因为庞黛实在太过凄苦,她在办公场所是如何,自己是看不到的,只是回来宿舍,庞黛的脸一进入视线,便感觉那上面秋风正吹,秋雨正在落着,虽然是并没有眼泪的,然而听她的声音,看她的表情,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卞小渔对于天气虽然有感觉,但感受不够丰富,如今与庞黛接触得多了,对雨天的感觉忽然便生动起来,感观忽然间变得格外鲜明,夏季里的雨水虽然也可以引起感慨,毕竟还是在热烈的背景之下,秋雨,真的只有秋天的雨水,才能够形容她当前的状态,仿佛是临近终了,一切都是那样的萧瑟,在逐渐转凉,日益迈入冬季的时节,厚重的云彩比起盛夏更加显得压抑,不仅仅是因为雨水会给人带来不便,更是因为此时的雨水与那时不同,每一颗水滴都仿佛凝着哀愁。

    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在四面八方飘荡,鬼祟地透过门窗缝隙,钻进室内来,即使房间内灯光明亮,那种伤感与愁怀仍然是缭绕在人的身边周围,那样的情绪,仿佛一种带有微弱腐蚀性的气体,缓慢地,缓慢地,侵蚀人的皮肤肌肉,最后渗透到骨骼,如同慢性毒药。

    所以卞小渔看到庞黛,就觉得很是不忍,有的时候还会开解她,买东西大家一起吃,梁道云一看庞黛坐在那里,往往是一口都不尝,扭头就进了卧室,飞快把门关得严严的,庞黛有些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卞小渔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那种“被遗弃感”,便愈发安慰她,于是庞黛便愈发将卞小渔看作是漫天风雪中的暖炉一般,不住地向她靠近。

    梁道云冷眼看着,这一天终于提醒卞小渔:“你离她远点比较好,眼看要黏上你了,把你当奶妈一样,人和人之间还是要有界限,你以前都很留意这个,如今为了心疼她,那条线就糊了,将来只怕自己要尴尬。”

    梁道云想到的是霍晓娜,在学校里的时候,自己有一段时间与霍晓娜关系很好,然而自己就是失了边界,暑假期间两个人一起出去,车费饭费都是自己花钱,最初霍晓娜还说她来付,自己说自己付,后来霍晓娜便不说了,然后自己就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最后终于发起恼来,霍晓娜便说:“道云,你说话表情不表意。”当时自己就很懊恼,难道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吗?还要在这里评论,她怎么不评论一下她自己?

    再之后霍晓娜与阿环要好,自己讨厌阿环,连带对霍晓娜也疏远了,后来也晓得霍晓娜的处境越来越糟糕,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法子?给她出主意让她搬宿舍,她一定要硬顶,霍晓娜虽然观察能力不错,但是没什么手腕,也没有那样的烈性,最后让人给逼死了。

    对于这件事,梁道云扪心自问,自己也是有责任的,后来霍晓娜要与自己和解,说是某天某时来找自己,到时间她没有来,自己也就没等,拿着书包去了自习室,那天晚上回来后,翁萍说下午霍晓娜来了,听说自己已经走了,便失魂落魄地回去,翁萍说“晓娜的脸色当时鬼一样,两只眼睛好像失了魂,很可怕”,果然不久之后,霍晓娜就跳楼自杀,梁道云想到,那时霍晓娜一定是把自己当做最后一根稻草,如果自己多等她一会儿,或者是主动与她接近,拉她一下,或许她就不至于这样,然而时间终究不能倒流,自己要永远背负良心上的债。

    所以后来霍晓娜的双亲来到学校,想要见自己一面,辅导员问自己的意见,自己说还是不见了,又有谁真的能够永远一往无前呢?自己当时是退缩了。

    不过庞黛与霍晓娜还不一样,霍晓娜虽然家里也是有个弟弟,据老师说,大概还因为家庭条件而自卑,家里不是很宽裕的样子,但霍晓娜没有完全趴下,还是在努力挣扎的,不过庞黛却是已经差不多掉进去了,就好像大脑给异形占据了一样,自己是才疏学浅,看不到她未来的希望,只求她别来连累自己就好,毕竟她的问题不是自己造成的,与自己完全无关。

    卞小渔:“我知道,我也在劝她找一个心理咨询师比较好一点。”

    “她肯吗?”

    “她说曾经找过,不过不靠谱儿。”

    心理咨询是个相当难搞的专业,卞小渔能理解庞黛,卡伦·霍妮的那本里面就说,有的心理咨询师自己就三观不正,本来“爱情”就是女人的紧箍咒,还要把人家往那个方向去引,一切以“爱情”为中心,凡是减弱“爱情”的,都作为干扰因素给移除掉,结果就是本来在事业上很有希望的女人,变得颇具“女性气质”,愿意考虑结婚了,对科研失去了兴趣。

    梁道云冷淡地说:“我看她这个状态,一般人是弄不了。”

    卞小渔点头:“她家里太坑人。”也不知把庞黛介绍给孔瑞英是否合适,孔瑞英假如接手,是不是也会觉得棘手?而且庞黛说她的钱都给家里攫去了,所以她能够支付咨询费吗?

    就这么断断续续过了两个月,卞小渔也受不住了,很少再和庞黛共处,有的时候见她实在苦得很,就解劝几句,梁道云虽然比较绝一点,偶尔也看不过眼,在旁边帮着说话。

    梁道云就比较犀利了:“你还是得自己站起来,你这个样子,别人怎么帮?又不是还在读书,靠家里给学费生活费,你已经工作了,自立了,实在不行你走了吧,她们真的能上天入海地找你?你连试都没试过啊,整天在那里自己吓自己,有什么用?你要真有心走,大不了我给你凑一点路费,你到了新的地方,安稳了再慢慢还我。”

    卞小渔:“我这里也能出些钱。”如果远离这样的环境,逐渐地或许会好的吧?

    庞黛连连摇头:“你们不知她们究竟有多可怕,如果给她们把我抓回来,我就再也不能出来了,她们会把我关起来的,会给我找个男人……”

    卞小渔与庞黛彼此对视一眼,自己大概是无能为力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关好了门,卞小渔便打开电脑,登录了微信,给宣东淳发信息,虽然宣东淳已经搬回家里去住,两个人仍时有联系。

    卞小渔将最近的事情浓缩整理,说了一下,然后便开始看片子,过了一阵,宣东淳回复道:“她家里如果真的恐怖成这个样子,她还是出国吧,我家里还没这么吓人,我都想走。”

    宣东淳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移民,她的目的地是日本,想在冲绳买个小房居住,她对冲绳很有兴趣,对冲绳人也很能共情,有时候就吐槽日本政府出卖了冲绳,无论是战中还是战后。

    卞小渔忽然间点开了一个新想法:“是啊,如果能够出国,或许会好一些,不过出国也不容易,如果给人骗了,更加危险了。”

    “找正规中介吧,或者她在网上投递简历到对方公司,两边直接谈,可能更好一点,不过你说她是在后勤那边对吧?”

    “嗯是的,做文职的。”

    “那可是有点麻烦,现在各处都不缺文员,技术工人倒是缺的,像是熟练有技术的管道工,移民加拿大倒是容易些,小渔你就可以考虑这方面。”

    卞小渔看了便笑:“我哪里有那个本领?”

    “你有技术的,没有那么难,我听说一个做家政的移出去了,况且你是学过英语的,现在也不差,一直在复习。”

    主要是通过英语片,卞小渔还真的很有学习精神,看片子的时候不纯看汉语字幕,也会无意识地练练听力,有的时候掠到了英语字幕感觉有趣,还查查字典,她有一个小小的英汉字典,不过如今基本上用的不是那个,而是网上的电子翻译词典,卞小渔对于英语水平没有计划要去提高,只是偶尔激发兴趣,顺便看看而已,虽然这样,终究没有完全丢。

    卞小渔笑道:“我是没有那个想法,我觉得在这里也还行。”

    如果去国外,别的也就罢了,饮食上可能不习惯,况且自从那一次后,卞庆也不来闹了,日子挺清静的。

    八月里,宿舍里又安排进一个人,叫做慕秀文,在会计处工作,看到她入住进来,庞黛马上便如同发现了新土地一般,晚上回来端着茶杯便对着慕秀文开始倾诉,卞小渔偶尔经过客厅,见她们两个人并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俨然多年未见的好友,卞小渔第一个念头:让庞黛转移一下目标也好,自己是真的很累了。

    然而慕秀文也是个机灵的,整个过程与前两任一样,没过几天就发现情况不对,赶快就躲了,每天也是回到宿舍,吃过了饭就不轻易出来,落得整个客厅里空荡荡只有庞黛一个人兀然坐在那里,是一个孤独的渴望者,有时候卞小渔出来上厕所,看到她呆呆地在那里,也觉得很是可怜,然而下一秒庞黛听到声音,飞快调转过视线望向这边,看着她那蓝光幽幽充满希冀的眼睛,卞小渔连忙便溜进了厕所,不知怎的,一瞬间居然是僵尸片现场,好像给变异者盯住了一样毛骨悚然,卞小渔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对庞黛不公平,然而那一刻她确实就是这样的想法。

    因为躲避庞黛的缘故,卞小渔梁道云与慕秀文好一阵才开始熟悉起来,庞黛休息日是给绳索牵回了那黑洞一般的家庭,然而慕秀文也要回家,她家也是在本市的,三个人只能早早晚晚简短地聊上几句话,有事便是在微信上说,多么好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要通过微信沟通。

    到了十一月下旬,这一天卞小渔回来宿舍,慕秀文出来给热水壶加水,看到了她,匆匆说了一句:“白鸥姐回来上班了。”

    卞小渔:“啊,她产假结束了啊?”

    二胎又卸货了一个女儿,如今贾蒙已经离开了,所以卞小渔便微信上直接问她,“钱拿到了没?”江白鸥没有回答。

    “是啊,看她疲倦得很。”

    说了这两句,慕秀文便赶快去接水,倘若再多说,只怕又要将庞黛引出来,如今庞黛也是明白的了,许多时候也不是等待在客厅守株待兔,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间,但是倘若听到外面有声音,她便要借故走出来说话,三个人都很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