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时周在来到虞家的第二个星期才见到虞章景的父亲虞山,他和虞章景长得很像,只是比起虞章景那种尚存一些少年气的俊美,虞父有更成熟冷峻的轮廓,他的眼睛与虞章景相似但更锋利,让人很突然地想到寒光乍现的长刀。 偏偏时秋心不在,时周一个人坐在虞父对面,脸很红,鼻尖冒了一点汗,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也带点支离破碎的热气。时周逃避似的短暂走神,觉得自己现在一定一脸蠢相,他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微塌下肩,搭在大腿上的双手手指蜷起了一些,显得更加局促困窘。 虞父对时周的态度并不热络,他询问时周关于在虞家的一切,却明显不太在意时周的回答,他对待时周像对待一个客人,时周从那种漫不经心中品尝出一点轻视的味道,那算不上恶意,只是缘于一种不认真的敷衍。 时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失落总归还是有一点的,但他来之前就做过心里建设,他的身份尴尬,来虞家其实和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差别,不讨人喜欢也很正常,像虞章景那样的表现才是他的意料之外,只是尝了点甜头后未免开始生出点期待,结果没防备地摔了个跟头。 “唔,你们说些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有人在时周旁边坐了下来,这个沙发并不很宽敞,强行又挤进一个人的结果是他们不得不紧挨在了一起,来人随意地把手臂轻搭在沙发靠背上,他的身形比时周大了一圈,乍一看像是他把时周整个人拢进了怀里。 时周是被吓了一跳的,身体小弧度地颤动了一下,很轻地看了虞章景一眼,其实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但侧目看过来时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虞章景总觉得那带了点委屈的意味,他很像某种纤细脆弱的生物,可以很轻易地拢在手心,用点力就会破碎,漂亮确实是漂亮的,可又没什么用处。 虞父不知道是惊讶于虞章景突然的出现还是他们两个人的亲密,他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线裂缝,皱着眉对虞章景问道:“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虞章景随口回答道,其实虞父的反应是有点奇怪的,时周后来回头细想,发现那时状似平静的海面上就已经露出了狰狞礁石的一角,只是当下时周略过了异样,没有细想,因为虞章景扭过了头,对着他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们在说什么?” “啊……叔叔在问我搬来这里后待得习不习惯……”时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对虞章景复述了他和虞父谈话的内容。 “哈,”虞章景咧开嘴笑了笑,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有我的关照,周周在这里当然待得很好,是吗,周周?” 虞章景是在询问他,但在座的人都知道时周的回答会是怎样,时周顺着虞章景的话说:“是的,章景很照顾我。” 其实时周喊过虞章景哥哥,却不知怎么惹了虞章景发笑,时周看着他的神色是无措的,虞章景收敛得很快,但嘴角犹见笑意,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时周叫他名字就可以:“叫哥哥还是有点别扭,叫我章景吧。” “章景。” 章景。哥哥喊谁都可以,章景却只有一个人,两个字在时周舌尖滚了滚,只是掐去一个姓氏,出口时却多出一种赤裸的亲昵,无端显出情浓暧昧。 时周知道是自己多想,却总还是不太敢多喊。 “你们小孩子年纪差不多,总是能玩在一处,虞章景,收收你的恣睢任性,别把性子使在时周身上。”虞父对虞章景撂了一句状似警告的话,但虞章景看上去没当回事,虞父大概也并不多么认真,做父母的总喜欢在别人面前贬损自己的孩子以示谦逊,原来虞父这等身份的人也不例外。 时周体察到一点微妙的心酸,为着他们是父子,而他是那个“别人”。 虞父没有再陪他们待下去,他走时门前有人撑好了伞,时周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那人上半身微向前倾,整个人落入伞下的阴影里,是个沉默的黑色影子,虞父走到伞下,门跟着关上,渐渐地听不到风雨声了。 一下只剩了时周与虞章景两个人,于是虞章景的动作变得随意起来,他的手从椅背移动到时周的肩膀上,没怎么使劲,只是轻轻搭着,宽大的手掌就垂在时周肩前,只要轻轻动一下就能握住时周小巧圆润的肩头。 时周觉得屋子里的暖气有点太热了,两个人凑在一块,呼出吸进的都是热气,交缠在一起,闷得让人觉得眩晕,他不露痕迹地往扶手边靠了靠,在他和虞章景之间拉出了一点距离。 虞章景道:“我和我爸爸长得很像吧。” 时周想起他被人带着从前厅走过来,虞父坐在那里,微背着光,一层很淡的阴影掩盖了他脸上那些岁月的痕迹,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样子,时周笑了笑:“我第一眼见到叔叔,还以为那是你。” 虞章景也笑:“刚出生的时候,就有人凑在我爸跟前说我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其实那么小的孩子,五官都还皱在一块,哪看得出长什么样子,不过后来长开了,倒应了那些人的话,简直像踩着我爸走过的步子长似的。” 时周认真地听虞章景说,没留神话题突然转到他身上:“不过你和阿姨长得好像不太像。” 虞章景的问法直接得不太礼貌,但时周并不很介意,从小到大这样说的人太多了,他还记得小时候有阿姨捏着他的脸,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惊诧语气和他妈妈说:“周周和你长得真的一点不像呢。” 小时候他会尴尬得躲到妈妈身后,但现在他只是很从容地回答道:“我和你一样跟爸爸长得像吧。” 其实这样说也不那么准确,时周爸爸走得很早,那时候时周还没记事,他对他爸爸所有的印象都来源于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照片上的时爸爸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年轻热烈,眼睛很亮,大概是时周还不到那个年纪,两个人的相似之处只能依稀看出来,并不像虞家父子那样分明,以前时周很热衷于把自己各个角度的照片放在他爸爸的照片上比对两个人的五官,只是后面渐渐厌倦了,就再没有那样干过。 晚上时周回自己的房间,在衣柜前站了一会,伸手打开了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旧得已经掉了皮的红漆方木盒。 盒子里是一条玉观音项链,他爸爸给他留的唯一的东西,东西并没有多值钱,观音雕得粗糙,玉色也是蒙蒙的,只有对着光时才能看出玉质的晶莹。只是它的意义是特殊的,时周这些年一直小心收着,只有每年去看望他爸的时候才会戴出来,今天和虞章景说到了它,突然就想拿出来看看。 时周“咯哒”一声拨开锁扣把盒子打开,红色的衬布上有一个观音轮廓的凹痕,但本该放置于其上的玉观音却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