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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妈妈的菠萝是块宝,4

    要去见崔皇后,瑞香立刻就腿软了。

    他现在就身处宫中,原先对皇家的八卦不过听听而已,但现在都和人家的儿子睡在了一起,自然面对皇后就更为心虚。更不要说崔皇后能在丈夫病后手掌大权,垂帘听政,怎么可能会是简单人物?

    瑞香面对九郎已经足够心虚,还要去见心目中简直不是人的范畴,怎么也接近神仙的崔皇后,心虚就被催化成了恐惧,简直都被冻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哪怕是慢慢意识到越王确实很喜欢他的美色,他的身体,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逗他玩,瑞香内心深处也很害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把自己拉出去杀了,更何况是去见皇后?

    看到他这个样子,季凛有些后悔,又有些无奈,伸手把瑞香从腋下举起来,扶着他站直了,叹气:“昨晚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听了睡都睡不着。阿娘又不吃人,有什么可怕?再说,我也会在你身边的。”

    瑞香浑身一抖,似乎渐渐反应过来,忍不住试图争取不去的可能:“可……我的身份,哪能去见皇后殿下?我、我就不能不去吗?”

    他这样怕皇后,其实是季凛所料未及的,但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怎么可能不去呢?

    瑞香见他神情,就知道还是要去的,简直要哭出来。他虽不喜欢做人姬妾低声下气,更何况当初和季凛的事,还真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但方才有一瞬间,他还是为了这个身份大松一口气的。哪怕是民间大户,也没有当家太太对少爷的通房姨娘多加关注,赏脸说话的。

    当然,一旦要见,那就是很可怕的事了。

    正因为多少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瑞香越发比一般的通房姬妾更害怕。但正因恐惧,他又不敢丝毫怠慢皇后,人家要见,哪怕被吓得都快不能思考了,他也还是被季凛带着出门,向立政殿去。

    在外面,瑞香简直恨不得距离越王越远越好,低头含胸,摆出一副十足温顺胆小的样子,就怕被人看出来自己哪里张扬或者恃宠而骄。季凛是觉得他谨慎得有点好笑,但也知道他心里害怕,并没有难为他走到自己身边来。

    说到底,能与他并肩而行的人,确实也不多,就是宫里有些地位尴尬的兄长见了他,也很难说敢只论兄弟齿序。生活在被人处处尊奉的优越环境里,又经历了许多争斗的磨砺,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知世事,唯独只是对后宫的幽微心思还是不够明白而已。

    但对母亲,他却是足够了解的。

    瑞香原来设想中的崔皇后,完全是个面目模糊的高大阴影,最多再加上气势慑人,格外威严,连她是不是会和季凛相像,都没有心情想到。

    然而,此次拜见皇后的气氛居然比他想得轻松,愉快很多。

    皇后平常起居,是在立政殿,需要视朝才会往前面去,批阅奏折更是十分繁重,因此她很少严妆华服地任人参拜,气度虽然非比寻常,可是和儿子说话的声音,却是温和又直白,十分务实的模样。

    她听起来心情不错,瑞香感觉到有两道目光往自己身上一扫,便听见上头有个自在随和的女声含笑道::“这就是了?难得见你动这种心思。”

    似乎是有些好奇,崔皇后很快就命温顺地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连立政殿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的瑞香抬起头来。宫中规矩繁多,瑞香才刚进来,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早先还是学过一些礼仪的,举止谈不上粗俗不文,这个时候便也很谨慎地微垂眼,抬起下巴,展露面容。

    眼前模模糊糊有一道影子,并不多么巍峨,也并不森冷酷寒。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凝了一瞬,忽然叹了一口气。

    季凛早在母亲身旁坐下,见她如此表现,也就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您认出来了?”

    瑞香听不懂这话,但很快皇后挥了挥手,就有两个宫人上前来把他扶起来,安排到一旁坐下,上了茶汤点心。这到底是为什么,皇后母子又在说什么,瑞香是听不懂的,但他知道此处不需要自己关心,更不需要自己参与,也便捧着茶杯愣愣出神。

    皇后神情中似乎是有隐隐的恚怒,可微微勾起的嘴角又透着深冷的讥诮,好一阵子才忍下心头忽然涌上的一股暗火,点头:“当初……牵连的人也太多了,其实就是我,也不能个个记得住。可是我的记性,却也没有那么差,他……长得像万家夫妻。”

    得到了答案,这答案还是自己确然有印象的人,季凛的面色也慢慢变得冷硬起来,目光往坐在一旁正沉浸在劫后余生之感里,似乎并没有听见这些话的瑞香身上看了一眼,又按捺住了情绪,只冷笑:“亏他们找得到人,想得出这种阴损的办法。”

    皇后也冷笑:“怪不得近来,又闹什么冤案平反,我还真当这被狗吃了的良心还能长出来!”

    到底是在立政殿,虽然没有明着拍案跳脚辱骂,但母子两人的态度都很不客气。皇后的怨愤更深一些,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说:“毕竟也是先帝当年最出众的……怎么就到了这样心思狭窄,无能残酷的地步,主意打在自己儿子身上,想坏了你的名声德行还不算,真好意思又把万家拉出来……我羞都要羞死了!”

    当初,崔皇后进宫,是以名门之女入主宫闱来的,她的德行才能心胸气魄都足以匹配后位,皇帝也是取中了这一点。

    自然,对皇帝而言,十五岁的小皇后心情如何,是否愿意,那是根本不重要的事,他需要,他就会得到。

    崔皇后也一直做得很好,她那么年轻,就很快对上对下都做得无懈可击,也曾经在生育皇帝嫡子前后,和皇帝有过一段恩爱非常的日子。在三年前的事发生之前,皇后在这宫里地位一直稳固,即便宠爱渐渐不如往昔,皇帝也总是敬重她,看重她的。

    而她对低等的嫔妃,以及他们的孩子,也是十分看顾,万分周到。

    论理,怎么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只要皇帝继续当个正常人。崔皇后虽对他心中没有多少情意,但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谈抗拒,不情愿,实在是没有什么用。何况她有儿子,当年的皇帝也算得上姿容仪范过人,处事也颇有章法。

    可是现在……恐怕皇帝时刻都盼着她能暴毙,心里也更没有她的儿子,直把他们母子当做仇寇看待。而皇后呢,其实也是一样。

    如果说刚开始病倒,皇帝并没有想通缘由,但随着皇后逐渐取信于他,又获得群臣支持,渐渐顺理成章得到了前朝,单凭自己就染指了皇权,那么皇帝就是再蠢,也该知道事情缘由为何,仇恨爆发的同时,皇后已经成了气候,就是皇帝也没有把握能把她悄无声息地弄死,又不引发任何剧烈的政治地震。更何况,皇后还有儿子,真的逼急了,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因此,皇帝不得不拖着坏了的身子和皇后斗,和嫡子斗,两人逐渐撕破了脸,别说外臣纷纷选边站,就连宫里的妃嫔都不得不选择自己的队伍。可惜的是,皇帝作为夫主,作为后宫里所有人的天,获得的嫔妃支持,却远没有皇后多。

    于他自己,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想起来便难免恨恨骂几句养不熟的贱婢。于妃嫔们,这却是很简单就能想通的道理。

    无他,至少当她们见罪于皇帝,或者失宠,或者怀孕生产正在鬼门关的时候,一直是皇后能帮就帮,多加照顾。而皇帝呢?他脾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一句话不对,便立刻废黜甚至赐死,即便生了儿女,也多得是被抛之脑后,母子都过得困窘难堪。

    虽说是夫主,皇帝,可是岂不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士大夫尚且如此,又何况她们呢?

    宫里朝中,都因为这隐隐越来越严重,牵涉的方面越来越多的帝后对峙,争锋而填进去不少人命,随着势力逐渐的壮大,皇后也不再经常见到皇帝的面,说话自然也是越来越随意,对丈夫更是从恩断义绝的冷酷,到了政治家身份的不屑,讥讽。

    至于更深的恶心,仇视,那都是早多少年,自从知道那个秘密之后,便始终未曾褪去的情绪了。

    如今见到瑞香,又从他脸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即便是早就磨炼得娴熟的崔皇后,也不由多出了许多感慨。

    瑞香终于渐渐摆脱了战战兢兢和被放在一旁的懵懂,稍加注意就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懂那对尊贵的母子在谈论什么,最多不过知道他们是在商议政事。这时候没有人来注意他,瑞香又发现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便也渐渐放松了,悄悄偷眼去看崔皇后。

    以越王的年龄来猜测,崔皇后怎么也该是三十许的人了。只是她也不见装饰,青缘白绫内衫,宝石蓝的裙子,外罩一件石榴红的大袖,容貌看去也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不大妆饰,也没有插戴多少首饰,只一根白玉凤首簪,一对明珠耳珰,越发衬出与越王相似的面容,显得洁净,干练,看上去不大符合皇后这个听起来就堂皇富丽,天下最尊贵女子的身份,却十足是个忙碌的掌权人。

    越王看起来长得还是与她很相似的,母子二人脸庞的线条,侧头的神态,微笑起来脸上细微的变化,都有一种强烈的相似感。只是崔皇后毕竟是女子,多了一种婉转与沉静,那种游刃有余,举重若轻,低声说话的时候笃定从容的姿态,实在让本来很怕她的瑞香也不由看得呆住了。

    一个人的夺目光彩,不会随着年龄消失,只会越发耀眼。

    瑞香多少还是知道规矩的,没敢一个劲盯着猛看,很快反应过来收敛了目光,只是又悄悄看了越王一眼。

    虽说是姬妾之身,但瑞香也不傻,平常人家纳个妾也好,给丫头开个脸也好,总得走一道程序,正了身份,不管是敬茶,提待遇,还是通传家人,总得有个说法,也得大家承认。他现在的身份,便是根本没有落到实处,究竟如何,或许就看今天皇后的态度。

    可是自从他来了之后,除了刚开始拜见了皇后,又被要求抬起头来看了容貌,之后就再没有他的事了,那母子二人横眉竖目冷嘲辱骂皇帝的时候,瑞香根本没怎么注意,自然也就不知道万家云云的其实和自己关系重大。

    现在么,话题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瑞香就更听不懂,心中难免又担忧起来。

    越王虽然不算是戏文里传奇故事里那种饱读诗书的良人吧,可是身份却没有什么好挑的了,瑞香就是再不懂,也知道作为皇帝唯一的嫡子,还有皇后这样一个强势能干的亲娘,越王的前途比那些举子要光明到不知道哪里,简直不能宣之于口。

    给他做姬妾虽然也是低声下气,伺候夫主和上头的正妃的命,可是单论前途,确实不能说很差。再说,能见皇后一面,他若是得了承认,其实,其实也未必就……

    这时候,崔皇后和越王忽然都停了下来,全都来看他。

    瑞香被看得下意识一颤,无辜又谨慎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才明白,自己刚才的偷看,竟然都被发现了。

    他还不知所措,皇后却忽然笑了。她不像是一个手握大权,与夫君对抗,听起来怎么都该威势极重的女人,说起话来,也是不急不缓,带着几分轻松愉悦的笑意的:“这孩子看着倒是可爱,也很乖巧。左右你在宫里又待不了多久,更不大懂事,我看把他留下,让我教一教他是最好的。”

    瑞香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皇后留下教导。以他如今的处境,说实话这是不敢想的待遇,但他对皇后毕竟不熟悉,就算她说话如此和气,他也不是很敢亲近,不由地去看越王。

    季凛也微微蹙眉,虽然没看到瑞香哀求的眼神,但也不是很愿意似的:“阿娘……”

    皇后虽然和气,甚至还含着笑意,但显然已经定了主意,对儿子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次也亏得你还能及时想明白其中的安排,否则若真的让他们得逞,再翻起旧案来,你难免落得个残害忠良之后,荒淫无行,毫无人心的名声。也真好意思,这么一个孩子,当年出事的时候,年纪又还小,难得他们找得到,更难得养大了还送到你面前来。做父亲的,栽赃自己儿子的名声,坏你的一辈子,这口气,若不好好还回去,你让我怎么咽的下去?”

    这时候就看得出皇后终究是皇后了,原先她的语气轻柔又缥缈,简直像是紫铜瑞兽炉里袅袅的烟雾,可是后来,或许是情绪越发激愤,她的声音也就越发激越,说到最后,咬字之间,几乎能听见金玉之声一般决绝的狠心。

    季凛也沉默了。

    皇后又似乎累了,向后靠在隐囊上,目视着端坐在面前,已经长成人,丝毫没有令自己失望的儿子,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脸:“你也明白的,对不对?这些年来,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些事总要有个了局,否则还不知道最后,他能做出多少恶心事来。我尚且是人,干干净净的进来,快二十年了,越过,越是觉得肮脏,恶心!他越是要败坏你,越是要恶心我,我偏偏要让他自己把这苦果咽回去!你放心,人在我这里,委屈不了的,这件事如何安排,还要细细筹划,你那里终究……”

    她不再说话了,季凛也明显被说服。

    而瑞香已经呆在原地,彻底不能言语。他不傻,听得懂,皇后话里说的那个忠良之后,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