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夏日又至。

    那些生生不息的蝉虫还在窗外的树荫里嘶鸣，自母亲去世，我再也没让人驱赶过那些烦人的东西。像在惩罚自己，又像是再怀恋从前母亲与我作伴的日子。

    吵闹伴随着暑气，扰的我更难入睡。干脆把江涟拿给我的医书摆在床头，醒来时就借着烛火，靠在床头研读一番。

    太极殿我倒是没再去过第二回，不过听宗明远说，皇兄对那幅画很是欣赏，每次召集大臣们议政，都要领着他们在江山图面前领略一番。

    宗安昶比我年长十几岁，如今已是快要步入不惑之年。鞑靼部落连年在边境挑衅，父皇仙逝前还在寻求对策，如今皇兄即位十年整了，也该沉不住气了吧。

    收复鞑靼，便可名垂千古，不论谁出征，必将成为一代名将。

    我猜皇兄自然不会放弃这块香饽饽，只缺一个契机。若如此大功被太子包揽，那么储君之位肯定稳固难以动摇。

    宗明远坐上那个位置，我将如何？

    是被当作人生污点被消杀抹掉，还是会被圈养在什么无人知晓的地方做他的禁脔？不论是什么结果，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走的，自然是另扶新帝，报得杀母之仇，又能全身而退之路。

    掺在江山图里的香料有活血化淤之功效，长期吸食，会让人全身气血周转极快，心跳逐渐过速，且长期保持亢奋状态。简单来说，就是从面相上看起来红润有光，是身体康健之兆。

    但皇兄毕竟年岁已高，其实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类似返老还童之事。不过我下的剂量微小，暂时对他并没有什么危害。

    特制的墨汁还有一些，我细细琢磨，近日上朝曾暗中观察皇兄面色，确实只有微小变化。况且每日都去太极殿请平安脉的太医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也许有机会再加重用药。

    研好的墨必须尽快用完，不然还没呈到宗安昶面前，就挥散了大半，影响功效。

    我每日下朝就钻进书房抄起兵书来，既猜到他的心思，自然也是要利用一番的。这本兵书是我托人从边塞带来的，属于鞑靼部落的读物，颇费了我一些心血。又是翻译又是誊抄，花了我快一个月的时间。

    也许是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月份，我连日来暑气上身，竟开始嗜睡起来。常常抄书抄到一半就伏在案头睡了过去，那些墨汁弄脏了宣纸，只好再拿新的重新书写。

    “王爷，王爷……”睡梦中有人轻声唤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是怀瑜站在书桌旁，替我盖上披风，见我醒来，他端了碗绿豆汤塞给我。

    “王爷近来一直没甚胃口，奴才让后厨做了这消暑的绿豆汤，您尝尝？”

    碧绿的汤水盛在乳白色羊胎玉的碗里，我瞧了瞧，好似有了些胃口。

    端过碗喝了小口，许是冰镇过，丝丝的凉气钻进我的四肢，久违的清明，我长吁一口，没那么困顿了。

    “好了，下去吧。”怀瑜站在我身侧替我扇着风，我想起这书写的墨汁毕竟有损身体，不宜久留，开口让他出去。

    “您将这汤全喝了，奴才下午都不来烦您。”他弯着眉眼，像在哄顽皮不爱吃饭的孩子。

    没办法，我只好重新端过来一饮而尽。挑着眉，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哎！奴才不打扰王爷，这就出去。”他见我都喝了，欢喜起来，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我笑着摇摇头，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打起精神提笔重新开始抄书。

    可还未写几个字，胃里一阵痉挛，几乎是瞬间，方才那碗消暑绿豆汤又原原本本地被我全部吐了出来。

    案头放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我抓起来喝了漱口，没想到胃里难受得烧起来一般。我扶着桌脚又干呕了几下，小腹像被人踢了两脚似的钝痛。冷汗很快染湿了我的后背，看来好像真的中了暑气。

    怀瑜大概是听见屋里的动静，进来看见我的丑态，连忙过来扶我。

    “王爷，您要不还是歇息吧。”他一边给我拍背缓和，一边劝我回去躺着。

    我推开他，不行，兵书只抄了一半，不能耽误了日子。我要在立秋之前，将这本书送给皇兄。

    “去，让后厨做点酸梅汁。”不知怎的，突然想喝些酸甜的，也许真的是我太久没怎么用膳，胃里排斥地不能接受食物，喝些刺激开胃的东西，大约会好点吧。

    “是，奴才这就去。”怀瑜又沏了杯热茶，我喝了两口，觉得好多了。

    江涟最近没怎么来过，我猜想他大概是替我去祭奠母亲了吧。其实我早就察觉他对母亲的心意，只是碍于母亲的身份，从未逾矩半分。又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他才放着大好的仕途不走，自愿到我这破落禹王府里当值。

    待他回来，要叫他好好瞧瞧，我这身子骨如何虚弱到如此地步？

    酸甜可口的梅子汤温热下肚。我惊奇地发现，从前一直觉得这梅汤太过酸涩了些，很少会主动去饮。今次入口倒觉得连我平日最爱的桂花羹都被比了下去，还是这酸汤更妥帖。

    抄了一个下午的书，天色渐晚，我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走出书房，该用膳了。

    厨房端出来的是厨子最近研究的新菜，名唤酸辣冷面。

    用盐渍梅子出的酸汁配上西域传进来的红椒，浇在事先下好又用冰水浸泡着的面条上，一碗又酸又辣的冷面就做好了。

    我瞧着那面上飘着的红椒，活像雪地里倔强绽放的海棠，虽不合时宜，却艳丽万分。

    食欲大增，我一口气把这冷面吃了下去。味道确实辛香独特，在这样炎热的夏季，我很快就被辣的满头大汗，通身舒爽。

    “王爷，三皇子求见。”门外的下人低声禀报，怀瑜听完走到我身侧，拧了条帕子替我擦汗。

    “嗯，这么晚，子桓来找我做甚？”那碗面被我吃的一根不剩，我还意犹未尽地想把汤底也喝了去。

    怀瑜见我难得有胃口，开心起来，擦了我额头的汗打趣，“怕是三皇子殿下在宫里都闻见咱王府做的新鲜吃食，上赶着来这儿讨一碗呢！”

    我听着有趣，应道，“这江南请来的厨子花样倒是不少，当赏。走吧，去瞧瞧这个馋猫是不是闻着味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