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

    父亲哪里知道我经历了怎么样的炼狱景象，还以为仅仅做个噩梦，不住拍我的背哄我，说梦都是假的。

    我刚想借用梦的形式讲出发生了什么，他马上阻止我，很认真地说：“吃早饭之前不要说梦。”说完转身蹲在地上用放在砖块上的电饭煲热粥。

    他在许多地方有奇异的迷信。

    比方说他曾经去找算命先生算过我的名字。

    算命先生说我注定会大富大贵。

    他往常都很吝啬，这次大方了一回，高兴地给算命先生额外10块钱，回来捏着纸条和我说，他就知道我会出人头地的。

    那张纸条上只有我的名字和算命先生写下的批语，没有生辰八字。

    ——父亲不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我眼睛又一酸，揉了揉眼睛，若无其事地拿起毛巾在脸上抹了抹，用温热的毛巾压住眼睛好使得哭肿的眼睛不明显一些，毕竟待会儿我还要去上学，避免在学校成为他人的谈资了。

    在我洗漱完之后，粥已经热好了，放在掉漆的餐桌上，旁边摆了一碗炒过的花生米和咸菜，花生米可以久放，多少还能尝出一点肉味。

    父亲为了不在路上讨人嫌，凌晨4点就要去大街上的垃圾桶挨个搜寻，很早就吃过饭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捧起碗喝粥。

    我在喝粥的时候脑子里拼命运转，看了一眼日历，无论如何想不起那时候上过的课程了。以前我以为自己天生笨，学习不好，现在想起来大概老师水平也不过尔尔。自己的基因原型是顾承望，他年纪轻轻就上了斯坦福大学，假如有和他同样的学习环境，我也应该不差。但现在荒废了学习多年，几乎等于是要从头开始，三年时间内从零基础到考上一流大学，无异于白日做梦。

    事到如今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喝完了粥之后，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小心修饰发生过的事情，和父亲讲梦见自己和他吵架后职高肄业，只能做很差的工作，所以决定今天起要好好学习。

    父亲听了这话一愣一愣的，连声说好。

    他对于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并不甚清楚，模糊地意识到人从出生就分三六九等，但是天真地认为学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经常激励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机械地要我好好读书，实际因为他是个文盲，不能教授任何关于学习的知识和方法给我，这也是年轻气盛的我看不起他的原因，我认为他傻。

    ——父亲自己吃了许多的苦，做着人下人，交的钱只够我念最差的学校，却妄想让我通过好好读书改变人生。

    直到父亲死后很久，我才明白过来，他不是完全不懂，只是需要让他的人生有一些指望。

    我就是他的指望，父亲希望我不要活成他那样，希望我未来拥有电视里那样富裕而完美的人生。

    在他眼里，今天早上原本年少叛逆的儿子做了一个梦之后就变得善解人意了，当然很高兴，又开始念叨那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理论，要我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最好能考上一个编制，当上公务员……

    我也一一应了，还预备多说一些话哄他高兴，眼角余光瞥见墙上的钟表，快到了早自修时间了，只好先和父亲说要去上学了，匆匆背着书包就出了门。

    年少的我很在意他人的眼光，怕被同学知道自己住在集装箱里，还会绕一些路再去上学。这回距离上课时间太近，我也没了年少时候敏感脆弱的心思，直接就从大路直奔学校去了，路上见到不少熟面孔，但是时间过去太久，加上我和他们也就相处了不倒一个学期，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视线对上后点了点头当做招呼。

    其中一个面善的小胖子在走廊上主动和我攀谈起来，话题不外乎是听说学校里要建塑胶跑道和图书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我不记得这个破学校曾经建过塑胶跑道和图书馆，不过当年父亲坠河后，我高一就肄业了，大概是在自己离校之后发生的吧。虽然觉得话题无聊，但考虑未来要做三年的同学，也礼貌性地表达了关切。

    小胖子瞧出了我的敷衍，没有继续多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后，招呼我进教室，说早自习就要开始了。

    这口吻，多少是个学习委员。

    我这才想起来他还真是班里的副班长，叫李文敏，开学时候老师摸底学校里贫困生就是他帮忙统计的。

    往常班主任只是偶尔过来巡视，这回不同寻常到得很早，自修上课铃还没响，他数了数班上的学生们已经到齐了，就开始布置任务。

    先是布置了今天要背的课文段落，最后状似无意道：“同学们，我上周和你们说过，今天有个重要的领导要来我们学校考察，塑胶跑道和图书馆能不能建成就看考察结果了。同学们一定要好好表现！”

    说到这里学生们并不给他面子，哄笑起来，有几个平常就惫懒的，相互之间还挤眉弄眼。

    他大概也看出同学们烂泥扶不上墙，转而道：“同学们，今天的学习任务紧，大家就尽量少出教室。领导上午来看看，中午就走了。”

    这所学校习惯对于来考察拜访的校外人一概称为领导，毕竟作为职高，几乎是本地高中的底层，资源少，名声差，愿意来考察的同类学校也不多。

    没想到老师又说：“开学时候登记贫困生的同学们出来一下，领导说除了筹建新校舍，还想帮忙资助贫困生，多好的人啊，你们也出来当面感谢一下领导。”

    我愣了愣，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直到班主任重复了一遍，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心里多少有些羞赧。接受国家低保的帮助是一回事，接受个人资助还要当面感谢又是另一回事，就算我活了二十二年，也极难为情，脸都涨红了。

    这件事没有发生在上辈子过，一时难以接受，我转念一想，安慰自己虽然一时丢脸，有钱资助多少是好事，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好将精力更多投入到学习上去。

    几个贫困生都脸色不是很好，大家不过十四五岁，正值最爱面子又敏感的时期，忽然毫无预兆就要因为自己的穷困去对一个陌生人表示谢意，还将一切暴露在其他人的目光底下，都十分不情不愿，连跟在班主任身后的步伐都沉重缓慢了许多。

    走过教师办公楼时，前方是礼仪大厅，也是平常学校教职工们开会的地方，几个学校的勤杂工正在匆匆忙忙挂红色横幅，上面欢迎莅临指导的字样随着勤杂工拉动横幅逐渐展开，尽头是这位领导的单位和名称。

    我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正要跟着班主任进入礼仪大厅，忽然因为上面的字样心如擂鼓，不可置信地转头又看了一眼，这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顾氏集团总裁顾承望顾莅临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