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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娇妩 第97节

    “一时之痛,若能换日后长久,我愿意承受。”

    沈云黛面色悻悻,心说这位贵妃当真是个狠人。只是:“真要我们假意将小殿下带走么?虽只是做戏,恐怕孩子当真,要伤心了。”

    李妩眼底也闪过一抹犹疑,沉吟良久,她道:“我现下状态尚可,若是忽然病重濒死,那人心思缜密,怕是会觉出漏处……”

    而送走孩子,足已成为一位母亲忧思成疾,病情加重的理由。

    “若能顺利出宫,日后我会尽力补偿琏儿,做个像你一样的好母亲……”提到孩子,李妩也没那么有底气,语调彷徨。

    沈云黛也看得出贵妃对大皇子的感情复杂,连忙宽慰:“没事,孩子还小,不怎么记事。等日后他长大,知道前因后果,定然也希望你能长命百岁,长长久久陪着他的。”

    李妩扯了扯唇,笑得勉强:“但愿如此。”

    俩人又坐着商量许久,窗外渐暗,沈云黛才起身告退。

    李妩亲自送她到门口,临走前,借着衣袖的遮掩,她牵住沈云黛的手,以只有俩人听到的声音低语:“云黛,多谢你。”

    沈云黛一怔,反握了下她,弯眸轻笑了笑。

    第70章

    五月初,回长安述职的肃王携着妻儿离京,叫众人惊诧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大皇子裴琏也随着肃王全家一同离去。

    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不少臣工当朝劝谏皇帝三思,然皇帝态度坚决,力排众议,愣是将此事推进。

    慈宁宫太后听闻此讯,去皇帝那里哭骂了好几回无果,又跑去永乐宫,想请贵妃劝着皇帝。

    得知此事是贵妃的主意后,一向好脾气不怎么红脸的太后,也难得对李妩说了重话:“便是你与皇帝不睦,也不该拿琏儿撒气!他还这么小啊,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那样远的地方!你们为人父母,怎能如此狠心!”

    李妩缄默不言地受下这话,见许太后痛心疾首,哭得快要背过气去,心下不忍,忙令人将太后扶回慈宁宫。

    这边许太后刚被两位嬷嬷扶上轿辇,泪眼婆娑地离去,后脚便见大门石狮子后,走出一道小小的月白色身影。

    素筝正要回身往里,乍一见到这身影,惊诧出声:“小殿下?”

    再看裴琏左右并无伺候的宫人,眉头皱起,快步迎上去:“您身边伺候的人呢,怎就你一个?”

    裴琏个子虽小,身板却笔直,一张清秀小脸仰起,闷声道:“素筝姑姑,我是偷跑出来的。”

    素筝愣了下,再看皇子微红的眼眶,似是明白什么,心下不由酸软:“小殿下是想见娘娘么?”

    裴琏抿了抿唇,而后重重点头,黝黑眼眸盛满光亮:“她…愿意见我吗?”

    想到方才娘娘疲累的模样,素筝一时也不确定娘娘应付完了太后,是否还有精力见小皇子。但想着小皇子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从此山高水远,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到底不忍:“小殿下随奴婢来吧。”

    裴琏一听,伸手理了理衣袍,跟着素筝入内。

    光线昏暗的雕花窗畔,一袭夕岚色夏衫的李妩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许太后的责怪以及这几日崔氏和嘉宁的不解问询一遍遍在耳边响起,虽她心里知道这是权宜之计,还是不免生出一种心力交瘁的厌烦。

    那种厌烦感很快又转为厌世的念头,心底那个坏念头又在窜动: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她只得紧紧掐着掌心,告诉自己,再撑一阵,撑过这回,就能窥见天光,觅得活路。

    就在心头激烈拉扯时,外头响起两道轻缓脚步:“娘娘,小殿下来了。”

    李妩眼皮一跳,说实话,她这会儿并没什么心情见他。但人都已经来了,若是不见,孩子怕是要更难过。

    略缓心绪,她打起精神:“进来吧。”

    “小殿下快去。”素筝欣喜地领着裴琏上前,自个儿退下沏茶拿糕点。

    李妩本就在歇息,殿内并未叫宫人伺候,现下素筝又退下,便只剩母子俩相对而视。

    一阵不尴不尬的安静过后,李妩半靠案几,睇向那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的小皇子:“琏儿,你可是有话要说?”

    小小身影轻晃一下,那两只垂在锦袍两侧的手也握紧。

    她的声音明明那样好听,可为何他听得想掉眼泪。

    不能哭,他不能哭。

    那些窃窃私语的宫人说过,就是因为他出生时太爱哭了,母亲觉得他吵闹,这才厌烦得将他丢给祖母抚养。

    可他已经再没在她面前哭过了,为何她和父皇还要将他送去北庭——奶娘抱着他哭了好几通,无论他走到哪里,宫人们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他,就好似他是个被遗弃的小狗。

    “母亲。”纵然小拳头攥得紧紧地,但在看到那张熟悉的清婉脸庞时,裴琏还是忍不住涌出眼泪:“您……您就这样讨厌孩儿吗?”

    对上孩子泪光晶莹的黑眸,李妩心下凄惶:“我……”

    裴琏吸了吸鼻子,满脸委屈:“你既这样不喜欢我,为何当初要生下我呢?是因为你生我时,我害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险些害你死掉吗?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害母亲。”

    “祖母与我说,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身体不好,无法照顾我。奶娘她们也是这样说的,她们说天底下的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可你真的喜欢我吗?母亲,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他越说越难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平素再懂事,真到了要被送走这一刻,还是绷不住情绪。

    他好想像其他孩子那样,扑到母亲怀抱撒娇哭泣,换来一番柔声安慰,可他不敢。

    他从未与她那样亲近过。

    印象中,她对他最温情的时刻,便是今年元宵,他五岁生辰时,父皇母妃陪他看焰火。

    焰火绚烂,美不胜收,忽的一阵风吹得灰尘眯了眼睛。

    父皇抱起他,转向母亲:“阿妩,给琏儿吹吹眼睛。”

    大抵是看他揉眼睛的样子可怜,母亲没拒绝,拿着帕子边替他擦泪,边凑上前轻轻吹。

    温温热热的风带着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轻拂过眼,那是他生辰最开心的一刻。

    等他睁开眼,母亲的脸庞离得那样近,焰火斑斓的光彩映在她漂亮的眼睛里,显得她的神情都温柔如水:“还难受么?”

    他怔怔地摇头:“不疼了。”

    她便直起身子,继续去看焰火。

    那时裴琏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撒谎说还疼,这样母亲就能再替他吹一吹了。

    可便是那样短暂的幸福,如今也没了盼头——北庭那样遥远,远到奶娘都不知道在哪个位置,只知那边有座山叫天山,于是北庭成了像天边一样遥远的地方。

    “母亲,孩儿不想离开皇宫,不想离开祖母,也不想离开你与父皇。”裴琏两只大眼睛哭得通红,就连鼻尖也红通通,瞧着可怜极了:“孩儿以后一定乖乖听话,绝不惹你与父皇生气,你别不要孩儿。”

    李妩被他哭得心也发紧,这一刻,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为何母子连心。

    他一哭,叫她也想落泪。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压下汹涌泪意,才朝裴琏招手:“琏儿,过来。”

    裴琏听她这般轻柔的唤,以为她改变主意,忙走上前去,哭腔里满是委屈:“母亲。”

    明明已离得这样近,他仍没勇气投入她的怀中。

    而李妩也没像预想那般改变心意要他留下,她只是拿了帕子,神情郁郁地替他擦眼泪:“母亲没有不要你,将你送去北庭,只是……”

    停顿一下:“只是想叫你得些历练。肃王神功盖世,你跟着他能学到许多功夫……”

    感受触在颊边的手,裴琏被泪浸润过的乌眸,犹如水洗过的晶石般明亮:“真的是这样么?”

    “真的。”

    “可是……”裴琏抽噎着,试图说服她:“父皇说过,当皇帝不用多么厉害的武艺,也不用多好的文采,只要学会驭人之术,自能笼络那些有才干的人替我打理这江山。就如那个阿狼,他拳脚再厉害,日后我当了皇帝,他也是要听我的话……母亲,我跟着父皇学当皇帝不好么,为何要去那么远,学当将军呢?我能不能不去。”

    便是知道他天资聪颖,听到这番话,李妩心下仍是诧异。

    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想到她的计划,只能先狠下心,收回替他拭泪的手:“旨意已放了出去,不好更改。”

    在孩子再次开口之前,她别过脸:“我有些累了。你若还想哭,去找你父皇……”

    让裴青玄安慰好了。

    看着她的疏离冷淡,裴琏紧紧抿唇,抑制不住的委屈与悲伤如潮水在小小的心脏激荡翻涌,他真的好想大哭一场。

    这一回,他忍住了。

    她已经在讨厌他了,若再哭,她肯定会更讨厌他。

    强忍的委屈在喉间化作一声小狗般的呜咽,在泪水再次落下前,他朝李妩深深一拜:“孩儿告退。”

    语毕,他扭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欸,小殿下——”

    “您慢点,慢点!你们几个快跟着殿下,别叫他摔着!”

    帘外响起素筝担忧不已的声音,再次端着茶盏走进,一声“娘娘”卡在喉咙里。

    光线愈暗的长榻边,那抹纤细身影俯身趴在案几上,脸埋在双臂间瞧不清楚,可那颤动的肩颈,明显是在哭。

    素筝喉头发哽,也忍不住转身,默默擦泪。

    紫宸殿内,裴琏真的从永乐宫寻了过来。

    只是在父皇面前,他并不落泪。

    也不用他开口,太监一禀了他的来路,父皇就知是如何回事,无奈叹道:“你母亲决定的事,父皇也没办法。”

    裴琏早知是这么个结果,等脸上的泪干涸了,上前肃拜:“孩儿想求父皇一件事。”

    看着这个叫他无比满意的儿子,裴青玄语气温和:“你说。”

    “孩儿知道,母亲一直不开心。”

    烛光下,小皇子双眼通红,稚嫩的脸庞却一派认真:“父皇,您是皇帝,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我这个讨厌鬼走后,您能不能想办法,叫母亲开心一些。”

    不曾想小儿所求之事,竟是这个。

    裴青玄眸光轻闪,再看跟前弯腰行礼的矮小身影,忽觉苦涩难言。

    “你怎么会是讨厌鬼。”

    裴青玄起身,大掌牢牢按着孩子幼弱的肩头,一派慈父温和:“你是朕的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子。”

    裴琏仰起小脸,定定看向身前高大挺拔的父皇:“那孩儿方才说的,父皇能做到吗?”

    望着眼前这张酷似自己的脸,裴青玄忽又想起谢伯缙劝说的话:“真正爱重一人,是叫她开怀,愿她平安。”

    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沉吟良久,裴青玄弯下腰,拍了拍小儿的脑袋:“你先下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