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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29节

    一袭衣衫湿透。

    水声不息,如惊涛骇浪。雾气难消,如真幻迷障。

    怎会是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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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36章

    从未料想,困他多日的红纱幻梦,真相竟会如此。

    迷雾挥之不去,心绪愈乱,气息愈乱。

    他后撤几步,合眼转过身去,试图躲开那些真真假假的侵扰。

    池中却有动静。听到声响,他回身看去,原本斜倚静眠的赵令僖,忽然滑入水中。青丝如风兰,于水中悄然绽开。

    掌中灼热,心坠铅锤,呼吸如泥。

    倘若置之不理,不消片刻,人就会溺毙水中。他吐出一口浊气,褪去外衣,行上前去,两件衣衫交叠,将她的身躯裹住,抱出汤池。水渍蜿蜒成路,在他身后急急追赶。

    门前有数名护卫守候,见他抱人出浴,稍显慌乱。

    而她倚在他怀中,面容半掩,乖巧无声。

    “守在门前,不要妄动。”他低声吩咐,“包围驿馆,另从速捉拿鹿趾县令、驿丞。不要惊动旁人。”

    待将人安置妥当,传来御医诊脉,再命随行护卫外出寻来两名身家清白的妇人,将次狐、次燕带离汤池。护卫经张湍训诫,皆守口如瓶,随行官员打听,只知是次燕于汤池为钦差准备热水,因房中太热昏了过去。

    衣衫不再滴水,头发也已半干,四名御医擦着虚汗,终于议论出了结果。

    “公主这是毒气侵体之症。”老御医庆幸道,“多亏张大人及时搭救,若再迟些时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几个怕是性命难保。”

    “另外两名女官也是同种症状?”

    “正是,但较公主病症轻了许多,很快便可痊愈。”老御医许珍写出药方交给张湍。

    “公主何时会醒?”

    御医几人交换眼色,摇了摇头。

    “不会醒?还是不知道?”张湍捏着药方,眉头紧蹙,低声询问道:“人救出后护卫曾去汤池查验,现场无饭菜留存,仅有一盏清茶,还未奉上便洒了。这些人是如何下的毒?”

    许御医沉吟片刻,而后回答:“张大人有所不知。人活着就要呼吸,且不只是口鼻翕张。人的肌肤,同样每一寸每一刻都在呼吸。公主所中之毒,是落在汤中,经其肌肤一呼一吸,侵入浑身经脉。其中部分毒素与热气一同散开,充斥汤池,一旦进入房中,就难免被毒气侵入,这也是二位女官昏迷之因。恕下官直言,张大人为救公主,亦曾浸泡于毒汤内。但因时间较短,所摄毒素不多,是以看似安然无恙。”

    浸入水池、呼吸热气,皆会摄入毒素。方才救助次燕、次狐的妇人,以及守在汤池的护卫,和那几名在汤池现场查验的护卫,皆有中毒之危。

    “烦请许大人为那两名妇人及查验汤池的护卫诊脉。”张湍作揖相请。

    许御医感叹道:“还请张大人先将浸有毒汤的衣裳换下,下官为张大人诊脉,另几位同僚自会去为其余人诊脉。”

    “这药方——”张湍将药房递回,“劳烦各位御医亲往药铺采办药材,以防有人趁机图谋不轨。”

    “这是自然。下官分内之事。”许御医沉吟片刻又道,“只是公主浸于毒汤时间太久,寻常疗法难以根除体内毒素,需日日以药浴祛毒,方能早日好转。恐怕要耽搁宛州之行。”

    “无妨,先将药材采办回来。”

    几名御医兵分几路,诊病的诊病,采办药材的采办药材。至子夜更声响起,一切皆安置妥当。驿馆内无人能眠,张湍索性将一众官员召集一处,只道公主派来随队的女官身染恶疾,已经御医诊断开药,不会耽误行程,请他们早些休息。

    后半夜,妇人为次燕、次狐灌药,二人丑时便悠悠醒转。虽头脑昏昏沉沉,但对答尚算清晰,只需稍加休息,再服几贴汤药便可彻底好转。得知赵令僖中毒昏迷不醒,次狐撑着病体仍要至床前守着,即便只是擦手、掖被这样的活计也不肯假手于人。张湍请来的妇人见无事可做,便请辞归去。

    临近破晓,张湍驾车将赵令僖与次狐送上鸾车,另将大批药材一并装入车内。次燕留在驿馆,至清晨队伍整装之后一同出发。至于朱陶与吴狄二人,则由小队人马押赴京城,另有奏疏一封,以八百里加急呈递内阁。

    待队伍与鸾车会合,张湍携次燕登车。

    车内竖起屏风,取代帘幔做隔断之用。

    浓郁药味透过屏风传来,张湍背向屏风,低声道:“二位女官放心在车中照料公主、休养病体,煎药烧水之事,湍可代劳。”

    次燕中毒稍轻,见次狐眼色,忙回说:“听御医说,张大人亦受毒气侵染,且较奴婢更严重些。张大人只管在车内休养,其余事情交给奴婢便可。”说着离开鸾车,往车队后方去寻御医御厨。

    车队启程,车内安静许久。

    道路偶有不平,车辆颠簸,车内便会响起水声。

    他操劳一夜,此时昏昏欲睡,却不敢入睡。只怕红纱幻梦再度袭来。只怕见到梦中所见。

    “张大人。”

    因心乱如麻,许久后他才意识到次狐唤他,只怕出事,忙回道:“女官请讲。”

    次狐低笑一声,听出他声中疲惫,故而劝道:“张大人不妨先歇一歇。水还热着,约么还要些时辰才需换药,不会搅扰大人休息。”

    “湍无碍。?????女官若有吩咐,但说无妨。”

    “张大人说笑,奴婢区区宫婢,岂敢吩咐大人。”次狐声带疑惑,“只是奴婢有些许困惑,说出来有些冒失不敬。不知张大人可愿一听?”

    “女官只管问,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次狐守在赵令僖身侧,她沐浴药汤之中,以绸布掩住身躯,热水熏蒸下,她面颊泛红,色如玫瑰。自幼服侍在侧,世间最了解她的,便是次狐。此刻她病体缠绵,显出寻常少女般的娴静乖巧,全不似世间传言的歹毒妇人。

    面上蒸出汗水,次狐取锦帕蘸去,低声问道:“张大人登科及第已近一年,本该在前朝平步青云,却无奈囿于内廷饱受折磨,更有不知内情者时有非议。如此种种,皆起于公主任性。请恕奴婢无礼,但张大人曾有意逃脱,并多次萌生死意,今次见公主遇险,为何——会救?”

    话音落下,是长久宁静。

    他望着车门,有阳光照在门上,一路行来,他耗费许多精力,方才敢于直面阳光。拜赵令僖所赐。因曾长久溺于黑暗寒冷之间,陡然见光,他会忌惮惧怕光亮温暖。光亮刺痛他的双眼,温暖令他沉溺幻梦。

    而梦中,则是红纱飘扬。

    如摄云湖上、金锁笼衣。

    他憎恨、厌恶。却不能袖手旁观。

    眉眼间,是深深倦怠,他低声慢语,讷讷回答:“她若亡故,将起一城灾殃。随行众人,如你如我,皆会陪葬。”

    次狐却道:“张大人并不怕死,甚至曾一心求死。亦不怕株连九族、乃至十族。”

    他避而不答,反问一句:“女官因何会救陈内侍?倘被公主知晓,女官想必也难逃罪责加身。”

    “攸关身家性命,他竟向张大人和盘托出。”次狐怔了片刻,回说:“奴婢了解公主,因此敢于冒险。”

    他自嘲笑道:“再了解的人,也有猜错的时候。有时自己尚且猜不中自己来日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去猜测他人?”

    脑海中,是一闪而过的梦境。

    ——或非梦境,而是鹿趾驿馆,雾锁汤池。

    曾几何时,他自认君子,现如今却被迷梦所扰。

    “其实奴婢知道。”

    “还请女官直言。”

    静了片刻,次狐心怀愧意道:“宫门初见,奴婢便知道,张大人仁慈良善,不愿牵连无辜。奴婢比许多人都清楚,却还故作此问。”十族陪葬,只是气急乱说之言,为不殃及众人,宁可不顾自身未来处境,亦要搭救公主。她心中清楚,却愧于面对。

    “公主有过,罪在皇庭。一应过错,当以律法惩之,以民心量之。”他缓缓开口,“面对生死阴谋,倘若袖手旁观,非君子所为,更非人之所为。”

    过了许久,次狐应道:“奴婢受教。”

    他苦笑一声:“女官说笑。湍在内廷日久,屡受女官照拂,多次免于刑罚。一直未曾郑重致谢,是湍疏忽。”

    “奴婢只是略尽绵力,岂能与大人高义相比。”次狐取盏茶水,润湿纱布后轻蘸赵令僖嘴唇。久处炽热之中,难免口干舌燥、嘴唇干裂。

    车外忽有急促马蹄音逼近,有护卫高喊:“京城急递!京城急递!”

    车队逐渐停下,张湍推开车门,探身向前下鸾车,护卫勒马停下,呈上信函道:“内阁急递,请大人过目。”

    信封处压有王焕印签,张湍急忙打开信件,仔细读过。

    其余车辆各官员亦匆匆下车,赶上前来,围在张湍身侧,询问详情。

    “经仓场侍郎率人反复核验,丰登粮坊内陈粮不足一成,其余皆为新粮。另核查京城各大粮商库中陈粮,未见绢花记号。”张湍将信函交予其余各官员传阅,“有绢花记号的,仅丰登粮坊一家。”

    楚净反复看过后道:“不可能啊,赈灾粮草多为陈粮,这是常理。其中有诈?”

    “宛州近在眼前,请各位大人上车。”张湍收回信函,发号施令:“启程。”

    待众人登车,张湍方开始静心思索。

    如今看来,新粮绢花显然是有人做局,借赵令僖为刀,砍向受灾二省。但无论是否做局,以鹿趾驿站谋害之事来看,二省贪墨未必有假。有人给出由头,使得朝廷不得不查。

    无论是何人于背后谋划,都该往宛州一探究竟。

    五日后,车队抵达宛州。

    城门前满是宛州百姓,皆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队首开路乃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原东晖,见有人拦路,心知来者不善,遣一士兵传讯张湍,由其定夺。

    张湍见城门前乌泱泱的百姓,稍作犹豫后,改换马车更换官衣官帽。

    紫色官衣及身,他向百姓走去,原东晖下马拦道:“大人,谨防有诈。”

    “无碍。”

    张湍颔首,继而径直走向人群,于五尺远处停步,作揖一礼。

    一中年男子高声问:“你就是来我们这里查案的大官?”

    张湍应道:“正是,在下张湍。”

    “呸。”又一老者啐道,“快滚出去。”

    “快滚!”一名青年振臂一呼,人群哄然炸开,纷纷高喊着“快滚”二字。

    原东晖策马上前,惊得百姓纷纷后退,方才勒马扬蹄。而后下马向张湍礼道:“大人,如此刁民不必理会,有末将开路,大人只管进城就是。”

    “休得胡言。”张湍斥道,而后再向百姓揖礼道:“各位父老乡亲,湍自京城而来,领圣旨查明宛州赈灾粮款及治蝗粮发放之事。烦请各位乡亲父老让一让路,容车队入城。若有惊扰,湍先在此向各位赔罪。”

    鸾车内,接连浸泡药浴,赵令僖已有好转。

    城门前百姓哄闹之音入耳,将她自沉睡中惊醒。次狐见她眼睛微张,忙唤次燕传御医。御医匆匆赶来,以悬丝诊脉之术,立于车前诊脉断症。

    次燕得了结果,向赵令僖回话:“启禀公主,御医说了,公主病症好了大半,但因这几日疏于饭食,会精神稍差、气虚体弱。只需好好调养,按时服药,不出七日即可好转。”

    次狐侍奉她饮半盏温水,解了渴,她方问道:“外边怎么这么吵?”

    次燕回道:“回禀公主,车队已到宛州,但有百姓在门外阻拦,张大人去劝,好似没有效果。百姓们只说让……让‘滚出去’。”

    她稍直了直身,又觉疲惫,趴在浴桶边上,向次狐勾勾手指。

    次狐附耳去听。

    她道:“带令牌,传令原东晖,打。”

    次狐找出令牌,犹疑道:“张大人正在劝说,或许可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