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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59节

    “不知道就去查。”皇帝阴着脸,语调短促、声色低沉:“让解悬帮你。趁早把人揪出来,不管他几根骨头连了多少筋,统统翻出来。要切切实实的证据,不要那些模棱两可随意就能辩白过去的东西。”

    “断狱辨罪实非微臣所长。三法司内,能查擅断者不在少数,皇上何必舍近求远选用微臣?”

    皇帝转眼看他:“为什么叫你去原南,就为什么叫你查。这事儿瞒着却愁。等事情办好,你父母就不必再在小荷县藏着。届时给你指门婚事,去省里头,为国也好、为民也好,做什么都行。”

    张湍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堆积的奏折上。他的父母受南陵王照料,藏身南陵省小荷县。他一向认为皇帝昏庸,可细细回想,他求师孟川大德之时曾有耳闻:新皇登基继位,改元兴平,最初几年也是政通人和之景。

    “微臣领旨。”

    孙福禄亲自送他往海晏河清殿。

    熟悉的殿门前华灯高挂,照出一道斜长的影子。樊云生踩在门槛上左右顾盼,看到张湍回来,小步迎上前道:“老师,您真的回来了。”稚嫩嗓音带着微微哭腔,樊云生拽上他袖摆,踮起脚,借灯光仔细打量着他,最后抹抹眼角开怀笑道:“公主娘娘说您从牢里来,学生担心极了,只怕老师再受了伤。还好还好。”

    几个瞧着脸生的宫人跟在樊云生身后,绿衣婢女向前一步,恭谨行礼道:“张大人,公主说先前大人所居清平院不大吉利,已命奴婢将琅嬛斋收整出来,用作大人日常起居之所。”

    樊云生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说:“次柳姐姐,我知道琅嬛斋在哪儿,我带老师过去。你们先回去吧。”

    次柳微微笑答:“樊少师要与张大人叙话,奴婢会跟远些,也好及时侍候。”

    张湍牵着樊云生跨过门槛,温声道:“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次柳如约跟在身后,不远不近,樊云生悄悄回头看着,看了多次后才悄声告诉张湍:“琅嬛斋后墙离小重锦寺只隔一条小巷,老师千万要当心,别被那里的妖魔鬼怪缠上。”

    “小重锦寺?”

    “嘘,他们都不知道。”樊云生谨慎回头,看到次柳远远跟着,声音又压低许多:“海晏河清殿藏着一尊大金佛,学生前段时间去琅嬛斋找书,看到一个穿着百衲衣的和尚竟然能穿墙,就爬到卿云小榭上去看,可惜离得太远,我又爬得太慢,到台子上后蹲了很久,也没见着和尚出来。”

    张湍莫名开口:“那和尚身形相貌如何?”

    樊云生仔细回想一番后答说:“脸白,个子高高,是有些漂亮的。”

    他默了默,低声说:“不奇怪。”檀苑檀郎尽皆容貌俊美,以她往日行径来看,将外形姣好的和尚道士招至宫中并不稀奇。倘若可心如意些,在宫中为其另起宫观庙宇亦无所不可。

    “老师不好奇那些妖魔鬼怪吗?”

    他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什么妖魔鬼怪?”

    “遇到和尚那天晚上,学生悄悄翻墙去看。”樊云生说着握紧他的手掌,害怕中夹着一丝雀跃:“墙后边可奇怪了,明明也是宫殿,可那里的屋子都很小很小,屋顶瓦片和手指甲一样小。院子中央坐着一尊和老师差不多高的大金佛,金佛莲座下刻着‘重锦’,学生想走近些看,但突然听到有和尚念经,后来就做了个梦,梦里好多张牙舞爪的怪物。学生被吓醒后,发现是躺在自己床上。”

    “许只是做了个梦中梦。”

    “不是的。”樊云生又向后看一眼,然后悄悄换了只手握住他。

    掌心忽被硬物硌到,他脚步微滞,随后继续向前。樊云生将他送到琅嬛斋后,指了指两角的高台小屋道:“那就是卿云小榭,站在上边其实看不太到小重锦寺。”

    卿云小榭勾落月华,搭上飞檐。

    他松开手,掌心硬物滑至指腹,被他轻巧捏住。较指节更短,方形,触感微糙,指腹仔细碾过,似乎有些浅浅刻痕,像是什么图案。

    不等他认真分辨,琅嬛斋宫人已在院中列队,次柳带人上前。他不记得自己是否问过些什么,只听次柳同他说:“公主要为明日中秋准备,张大人今夜可自行歇下。自今日起,便由他们侍候大人。”

    他神不守舍,次狐道出的那些名字过了耳便消散,半点没记下。

    不久人群散开,樊云生被送回听桦阁,内侍则引他去往浴池。幽香雾气层层笼来,四周安稳静谧,引人不由遐想万千。合眼时一抹红纱闪过,他不敢停留,仓促梳洗后离开。

    夜风吹过湿鬓,他恍惚间回想起海夕谷的夜风,不由自主地走上卿云小榭。

    那和尚出没的地方,是在琅嬛斋后。?????

    站在卿云小榭上远远望去,却只见连绵如云的屋顶。灯火照上琉璃瓦,跃起点点流光,与倾洒而下的月华交相辉映。

    确然望不见那座小寺。

    他举起樊云生偷偷递来的物件,迎着月光看去。是块小小瓦片,做工极其精巧。如樊云生所言,不足指甲大小,其上刻有较发丝更细的纹路,填以朱砂。两指卡住瓦片稍作拨动,朱纹泛起细微金光,似烛色,似月光。

    再要细看,便觉眼睛酸涩。他眼疾虽愈,但这瓦片太小,映着光线细看太久,他吃不消。

    “张大人,天色晚了,该歇了。”

    内侍婉言催他,他目光再向后墙扫去,仍旧无果,这才离去。

    许是此前清平院中合院宫人因他失踪而惨遭屠戮,自他此次归来,身旁总有人守着,从无空缺。哪怕入夜安寝,仍有宫人静静守在屏风后,他虽看不到,却知道。

    是夜难眠。

    曦光透窗而来,一夜辗转反侧终了,张湍渐渐入睡。

    赵令僖踏着笑声步入琅嬛斋,得知张湍尚未起身,本要去瞧一瞧,却有宫人急急通传,说是皇后回宫,请她往佛堂一会。无奈,她吩咐宫人请御医给张湍诊脉,仔细右手的伤,趁早拟出法子为他根除旧疾。

    内廷佛堂大大小小数十座,皇后久居云崖斋,喜好清静,昨夜回宫后未宿东宫,去了南苑净心阁。赵令僖到净心阁门前,浓郁檀香扑鼻而来,扰得她连连喷嚏。扫地姑子闻声放下扫帚,引她入茶室。

    室内檀香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清幽茶香。

    茶香起于帘后,姑子挂起纱帘,露出内里乾坤。室内仅有两人,上首女子衣着朴素,捻珠微笑,下首罗书玥未饰钗环,默然煮水沏茶。

    她快步到罗书玥跟前,俯身轻撩茶雾,嗅得寒香。

    “好别致的茶香。”她转眼睐向上首,“定是母后带回的好东西。”

    皇后笑容慈蔼,将她招至跟前,收了手中念珠,轻抚过她发间宫花,声音轻柔:“落尽群花独自芳1。这朵拒霜裁得真好。茶叶是我在云崖斋后山伴着拒霜一同种的,今日赶了巧了。”

    她将发间拒霜摘下,簪在皇后染了霜色的鬓边:“那儿就用这朵拒霜花,换母后的茶。”

    罗书玥端上茶盏,笑道:“昨夜殿下看到母后两鬓飞霜,暗自不知抹了多少眼泪。如今有了却愁亲手簪上的拒霜,银丝怕是都要争先恐后变黑发了。”

    皇后指着小案,示意罗书玥将茶盏搁在一旁,自己则又关怀道:“听衍章2说,我们却愁出宫时受了委屈?奴才们办事不力,可都罚过了?”

    “尽数失踪,至今没有下落。”她随口说罢,便兴冲冲问起皇后在云崖斋的事情,三人闲聊叙话,茶续了一盏又一盏。晌午御膳房送来斋饭,她跟着一同用膳,后在净心阁睡过午觉,下午才折回海晏河清殿。

    尚衣监主事携十数名女官,各自捧着绢花罗衣候在殿中,等待赵令僖挑选。

    她刚落座,见红衣红梅,便又起身,脚步轻快往琅嬛斋去,尚衣监众紧随其后。还未进门,她就瞧见卿云小榭内的一抹红影,张湍正在高台远望。

    “张湍,快下来。”她站在院中,向着台上招了招手。

    张湍回神,垂眼扫去,心神微动,稍显迟钝地走下高台,在她面前三尺之地停步。他嗅到股浓香,不是她常熏的牡丹香。是檀香。她去了何处,染得一身旃檀佛香,他怔然想着。

    她捉着他的右手,轻轻抬起,左右打量着问:“御医怎么说?”

    在高台站久,秋风吹得张湍双手冰冷,与她温热的指掌相触,便觉分外灼烫。他惊然回神,手指轻蜷,手臂回缩。十指连心,他惧怕那分灼意,想要逃开。

    “疼?”她松开手,转头吩咐道:“去叫御医。”

    “谢公主挂怀,”张湍拦了拦,“湍伤已痊愈,并无痛觉。只是秋风吹久,有些寒意。”

    高台风大,她了然心安,随即带着张湍往书房去。

    内侍备好笔墨纸砚,排出各色颜料。

    她挪过镇纸压下,不容推拒道:“今日中秋,就以满月为题,作花鸟画一张。”稍作停顿后又向内侍吩咐:“在屋里烧几个炭盆。”

    画作收尾时,她已斜靠座椅睡了不知多久。浓艳晚霞拓上窗纸,好似绽出纷繁黄花。

    张湍搁下画笔,一声细微脆响,将她自睡梦中唤醒。揉揉眼睛,倾身向前看去,案上画纸间花团锦簇,但都偏离本色。色偏暗,却带几分暖意,仿若繁花藏于黑夜,终被月色点亮。

    画送入尚衣监众手中,依样拣出宫花。

    铜镜抬进书房,婢女为她匀妆梳髻、贴钿簪花。

    张湍以纱帘作隔,暂避一旁,手中一卷书册,半晌只翻过三两页。

    待妆成,她抬手抚花照镜,左右细细看过,笑唤张湍。张湍回首望去,红宝贴为钿,宫花堆满髻,抚鬓眄睐含笑间,俏如春色。而那发间花束,正如画中月下繁花模样。

    她甚是满意,再看一眼镜中,随即问道:“什么时辰了?”

    内侍答说:“回禀公主,进酉时了。”

    次雀收拢着首饰道:“朝臣赴宴皆是申时入宫,如今想是已经齐了。皇上定的酉末开宴,现下还早,公主不必着急。”

    “先去钦安殿。”她起身向外,临行时又向张湍道:“今夜热闹,你若不愿入席,我叫御膳房另备一桌酒菜送来琅嬛阁。若想去,待会儿随樊小童一道过去。”

    张湍愣神,醒神时已只见她的背影。

    中秋夜宴设在宣天阁,在京官员皆可入席庆贺,另有各宫主事,带着糕饼至京城各处,分发予京中百姓。

    席间酒过三巡,她招来樊云生问话,得知张湍未在席间。怅然片刻,笑意重现,她遣次雀回海晏河清殿,命其子时引张湍往满月台。

    子时,月行中天。

    张湍跟随次雀抵达满月台下,恰时云遮月影,台上一片漆黑。次雀提灯守在一旁,叮嘱他小心登台。

    拾阶而上,登愈高,晚风愈寒。

    至顶层,环视四周,各处灯火明亮,仿佛置身银河。

    一阵风过,吹开层云,月色无遮无拦,若悬河淌落高台。

    黑暗被月光驱赶,暗中身影亦在此时显现。台上丈许方圆,她在远处站着,扶栏昂首,犹然沐浴月光。

    “张湍,过来。”

    鬼使神差,张湍走上前去。

    “宣天阁子时祭月,会很热闹。”她指向宣天阁的方向,“但要赏月,却是满月台更好。”

    她伸出手,指尖向着明月探去,玉轮在天,触手可及。

    张湍抬眼,云髻入眸,宫花团簇被深夜压黯了色彩,又得满月镀上一层暖辉。一如他笔下画作。

    明月坠花间,亦是触手可及。

    “张湍,你想要什么?”她望着满月柔声说,“今日中秋,想要什么,都可允你。”

    张湍久久不答。

    她回眸看去,与他目光相接。

    他匆忙避开视线,仓惶间回道:“愿家家户户,团团圆圆。”话音落地,他竟无法分辨,这是否是他此时此刻本心所愿。

    作者有话说:

    1《拒霜花》王安石。木芙蓉,又名拒霜花。

    2好像一直没有写太子的大名。太子赵令律,字衍章。

    3张大人听樊小童讲灵异故事后:和尚,和尚在哪儿?她身上有檀香,是不是去见和尚了?

    ? 第74章

    至丑时,宣天阁祭月终了,群臣散尽。只薛岸携数名好友转去海晏河清殿中,定要再喝一场。次鸢将消息传来时,赵令僖刚下高台,她毫无困意,回看仍在步下台阶的张湍,迟疑片刻,将人交给次雀带回,自己则兴冲冲回到殿里寻薛岸。

    后半夜更冷些,光晔楼上尤为清寒。众人载歌载舞饮酒作乐,酒半酣时不知谁先提及张湍。她回想满月台上,扑哧一笑,眼睛似是张不开般,含含糊糊地将这事说给在场人听。

    “团团圆圆?”

    薛岸闻声呛了酒,咳得两颊飞红,稍稍平复后方匪夷所思地将这话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