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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78节

    浊泪无声淌落,皇帝匆忙收起信纸,以免遭泪渍浸湿。

    皇帝沉声追问:“你父亲,何时去的?”

    罗书玥应答:“今日午时,自戕于室。”

    殿中沉默良久,皇帝仔细叠起信纸,抬眼望着赵令僖,末了合上双眼,倦声道:“传旨,废太子律,配守皇陵,死生不得出。你们母子二人仍去香安寺,找个好日子,剃发皈依了吧。”

    皇陵清苦,却也好过流放西疆。生父以性命为祭,换太子一线生机,罗书玥心中苦涩难言,只叩首谢恩,落魄离去。

    赵令僖绕过屏风,远看其颓然背影,默默不语。配守皇陵,终究是留他一命在京中。她不满意。

    皇帝怅然:“却愁不开心?”

    “父皇知道皇后用意,却仍遂了她意。”

    “罗松是进士出身。”皇帝刚提一句,往事便如波涛浪涌,层层袭来。

    赵令僖这才明晓,当年赵贞柔与罗松情投意合,曾有机会嫁与良人,结琴瑟之好,享天伦之乐。然深宫之中步履维艰,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因担忧胞弟,撇下这桩良缘,乃至含恨而终。

    “我记恨过罗松,恨他空说心悦,却留她在这泥潭丘墓抱憾而终,自己另娶旁人,儿孙绕膝。她这辈子,只倾心过这一个人。所以登基后我没杀他,却也没让他好过过。苟延残喘四十年,日赎其罪。”皇帝涕泪潸潸,“而今才知道,原是我的过错。今日他用命求我,我如何能不依?”

    赵令僖道:“皇后安排这桩婚事,必是早已知晓内情,却独瞒着父皇。”

    皇帝拧眉细思,命孙福禄传皇后。

    幽禁净心阁日久,皇后憔悴许多,亦平和许多。得知太子被废、罗松自戕,眼中只稍起波澜,转瞬归于平静。

    “当年,罗玉琨私下求娶的信,是我递进宫中。也是我将赵贞柔的回信送到罗玉琨手上。本以为是桩好姻缘,却不想她对你偏袒至极,乃至着相,平白错过了。”皇后低笑,“你们不愧是姐弟。自知道你听从弥寰做下的冤孽,我隐约猜到会有今日,离宫前才千方百计给衍章定下与罗家的亲事,只想着能保他一命。”

    赵令僖漠然:“可总要有人偿还血债。”

    皇后愣怔许久,蓦然发笑。

    是夜,皇后手书陈情状后,于佛前自刎。次日圣旨传入内阁,云废太子所为,多受皇后指使,今皇后已然认罪伏诛,废太子罪责从轻,配守皇陵。

    黄昏时分,细雨飘摇,无念陪同赵令僖前往净心阁,给皇后收尸。她站在佛像前,看着溅上金身的血串,驻足不去。无念在她身畔低语:“久受香火,功德无加,血溅金身,足消业障,可得往生。”

    “她说她预见今日,方做筹谋。”

    “公主有惑?”

    “可若无筹谋,就不会有今日。”

    她向前半步,自炉中抓出捧香灰,撒上佛像,转身离去。

    两旬后,朝野稍作平定,自南陵、陵北、原南三省奔袭而来的车马陆续赶至。车中无金银绸缎,无案卷奏章,只有穗穗秋粮,一经割下便送入京中。朝中文武官员皆收到数穗,道是三省百姓感念朝廷及时赈灾、肃清贪官,特以新粮为礼,聊表谢意。

    王焕捧一篮稻穗送入钦安殿中,禀明实情,再说原南、陵北所欠粮款、税银,将分三年偿还补足,若有灾年歉收,则另有手段。

    皇帝拿起一株稻穗:“这是流民回籍耕作了,好事。”

    王焕对答:“是,皇上圣明,稳住三省政局,任用贤才,多行兴民生之举。以及早先七皇子定下的方策也起了些微效用。”

    “年初朕气他,罚得重了些。”皇帝心有筹算,娓娓道:“去拟道旨,解了七皇子赵令彻的禁足。南陵多雨湿热潮闷,不养人,就不让他去受累了。他治灾有功,封地东岭,为东岭王。等宣了旨,就叫他到钦安殿来,我有话同他说。”

    王焕顿了顿,回文渊阁拟旨。

    张湍得知稻穗之计生效,原是欣喜,但听到封疆东岭,不由锁眉深思。原以为皇帝决心废黜太子,七皇子为新储之事当是水到渠成,却不想不仅未成,反而丢调南陵,被发配去东岭。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

    莫非当年赵令彻所言,将要成真?苦思冥想许久,张湍搁笔告病,悄悄前去王府旁茶肆等候。

    赵令彻领旨后套车进宫谢恩,途经茶肆,见张湍端坐窗边,示意他明日再来。

    踏进钦安殿内,便听到赵令僖与皇帝说说笑笑,欢快非常。赵令彻行叩拜大礼谢恩后,被招至床前。

    “东岭多奇观壮景,你三哥久居夏城,这回过去,叫他带你到处走走,散散心。”皇帝温声笑语,“你成婚日子不短了,府里还没动静。当年准你以妻礼迎了个没名分的养在后宅,如今想想还是不妥,近几日就在宫里住下,让你妹妹张罗着,京里各家适龄姑娘的画像、八字都拿来挑挑,选个合适的王妃。”

    “儿臣,”赵令彻本是意图婉拒,却转了话锋,再拜谢道:“谢父皇隆恩。”

    赵令僖笑说:“父皇将这差事丢给我,现今的七嫂该怨我了。”

    “没名没分的,哪个算你七嫂?回头你实在挑出的那个才算。”皇帝笑了笑,又转而睐向赵令彻:“今日就叫他们将长淮苑收拾出来,你且住着。”

    “儿臣这便回府交代,搬回宫中。”

    “就别瞎跑这趟了,差人去知会一声,至于其他的,宫里什么都不缺你的。”

    赵令彻无奈应下。

    次日清晨,张湍着便服在茶肆静坐,得知赵令彻昨夜未归。自天明等至天黑,陈泉匆匆跑来寻人,道是解悬登门,有要事相商。

    张家庭院,解悬月下踱步,等到张湍归来,肃声低语:“七皇子被软禁宫中,说是皇上下旨遴选王妃,各家都已接到旨意。我这儿还接到一份。”

    张湍莫名:“可——东岭王不是已有正室?”

    “当年我听过传闻,现今的王妃,没名没分,不入宗牒的。皇上先是废了太子,又将七皇子封去东岭,现又以选妃作借口将人绊在宫中,恐怕不妙。”

    “可说了哪日遴选?”张湍细细琢磨,“如今京中都有哪些同僚家中有适龄女子?”

    “日子没定,只说先将姓名八字画像送进宫里,由靖肃公主——”说到这儿,解悬顿了顿,抬眼审视着张湍神情,复又缓缓道:“由靖肃公主协助遴选。”

    “王府可知道了?”

    “旨意昨天下午就送去了。我本想着今天一早去内阁寻你,谁料你竟告假,这不刚一散值我就来了。”解悬笑说,“我可知道,王府那位,是说曾与你有婚约的。如今是想怜香惜玉?这算下来,靖肃公主已拆她两桩婚了。”

    “莫要胡闹。”张湍凝眉深思,“无绾,你与林胤指挥使交情如何?”

    “可巧,他家中就有适婚女儿,曾说笑着要许给我表弟。”解悬目光回转,“不过与你也算般配,若要议婚,我倒愿意牵这个线,保这个媒。”

    “那就有劳解少卿。”

    二人议定,解悬不做久留,打马离去。次杏煮壶新茶端出,院中已只剩张湍独自静立。

    “大人?”次杏奉上茶盏,“深秋夜凉,吃盏热茶暖暖。”

    “次杏,你可还记得九州山河馆的位置?”

    “当然记得,我自小在宫里长大,各宫各苑的路走得极熟,闭着眼睛都能找见。”

    “若要你进宫一趟,你可愿意?”

    “大人有话想捎给七皇子?”次杏心?????中了然,半跪礼道:“大人若有吩咐,莫说去趟禁宫,哪怕刀山火海,次杏也绝不眨眼的。”

    “可这一趟,不亚于刀山火海。”

    “大人且放心吧,我常年在海晏河清殿侍奉,公主的脾性略有知晓。她的恼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我们做奴婢的,公主也不打正眼瞧的,这会儿恐早将我与陈泉的模样忘了。大人尽管吩咐,有话有信,奴婢必能带到七皇子那儿。”

    张湍将人扶起,仍是犹疑不决。

    次杏索性道:“大人这模样倒不像是担心奴婢安危,更像是不信任奴婢。”

    “湍一向信任姑娘。”

    “这便成了,大人请说。”

    张湍轻叹,劳她去备笔墨。次日天未亮时,张湍去到赵令僖所赠宅院,取出入宫腰牌,将腰牌与昨夜所作画像一并交由次杏。次杏怀抱画像,手执腰牌,畅通无阻进入内廷,直奔九州山河馆去。

    长淮苑,赵令彻推开满桌画像,倦色深深。

    “启禀东岭王。”次杏左躲又绕,避开多数宫人,悄悄潜进长淮苑内,捧起画像奉上:“这是新的画像。”

    赵令彻目光扫去,稍作迟疑,接过卷轴。

    画像缓缓展开,露出张柔和端庄的脸,赵令彻不由笑起:“亏他想得出。”

    那画上女子面容,竟与张湍神似非常,衣着打扮,则隐隐与赵令僖相近。他少见女子,只曾与赵令僖朝夕相对,提笔作画,难免沾些影子。

    赵令彻又看署名及所配八字,将画像卷起,沉声道:“劳你去趟王府,带句话给王妃,只说——让她放心。”

    次杏应下,又问:“那张大人?”

    “容我想想。叫他莫要轻举妄动。”

    这一想,便至九月中。

    风愈凌冽,赵令僖揣起手炉进钦安殿,将所拟王妃候选名牒念与皇帝。殿内暖意融融,皇帝困倦疲累,听着听着瞌睡过去,气息低微。赵令僖放下名牒,手指在他鼻息间探过方才安心。

    “父皇,醒醒。”

    “又不小心睡着了。”皇帝勉强笑笑,没有丝毫精神,拨开名牒随意指下个名字:“就她吧。”

    兴平三十七年九月十七,皇帝拖着病体亲临朝会,宣旨赐婚东岭王。

    又宣,授靖肃册宝,立为太子。

    震骇朝野。

    作者有话说:

    1《韩非子》: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

    2《后汉书》:治乱之要,其本在吏。

    3《贞观政要》:国家大事,惟赏与罚。

    ——

    这里的公主:只想当皇帝,没想真治国,更不想有什么理解。

    ? 第91章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当时,赵令僖戴凤冠、披霞帔1,跨过殿门。朝臣不约而同侧身回望,众目睽睽之下,赵令僖目视髹金雕龙木椅所在,步态端庄,缓步至陛前。

    私语声渐渐漫开,赵令僖置若罔闻,行三叩九拜大礼,当殿领旨谢恩。

    孙福禄敬捧册书宝玺,并圣旨一道送入她手中。

    “启奏皇上——”

    张湍率先出列,众朝臣纷纷跟随,同立殿中。

    赵令僖冷脸眄视侧后,不待转身,便听孙福禄高呼:“传御医,快传御医!”

    众臣纷纷抬头,见高陛之上,皇帝瘫卧龙椅不省人事,瞬时惊惶万分。赵令僖急忙跨上台阶,推开孙福禄,半跪在皇帝身前,探气息,气若游丝,探脉象,弱如弦松。生机衰竭,人已如枯木朽株,大限临头。

    所有争议搁置不提,御医把脉施针,急拟方子煎煮汤药。内侍抬辇入殿,拥着昏迷不醒的皇帝,赶回钦安殿。赵令僖提裙快步随撵同行,凤冠衔珠颠摇如风中乱柳,时而遮挡视线,时而拍打脸颊,心急情急,她索性取下凤冠摔弃道旁,步伐更快。

    赵令彻同王焕率内阁众臣追上,途经凤冠所在,张湍抬眼扫去,见翠凤扭曲、花珠散落,其状寥落凋残,引他骤然怅惘。至钦安殿外,寂然无声,只偶尔风穿廊巷时,起呜咽哀音。

    一炷香后,孙福禄神色匆匆出殿,悄声嘱咐守门宫人出去传令,再与赵令彻及殿前众臣道句静候消息,便又转回殿内候着忙碌。不久,钦天监监正杜只鹤匆匆赶来,潦草与众臣见礼,便入殿中。

    半个时辰后,殿内传出消息,皇帝苏醒,诏东岭王进殿回话。

    张湍心有揣测,刚上前半步,就被王焕抬袖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