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四面八方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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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捐款者对善款使用去向的担忧,谢董事长驾轻就熟地讲解,说他们设置哪一些机构,哪一些负责筹集善款,哪一些负责采购物料,哪一些负责落实决策,哪一些负责监督纠错,般般样样都在历次救灾中发展得越来越好。而且中西义赈会,从去年开始,也开始公示慈善款子的使用明细…… 陆三哥明显发现,小妹今天很失意,她似乎大哭过一场。他不觉得,聂梅先这个想讹钱的,能够把小妹吓哭。 小妹忽然如此关注义赈会,恐怕跟她今天哭的内容有关。果然不出所料,询问完她想了解的问题,小妹一下向义赈会捐款一千块钱。只靠她自己挣钱,一千钱当然不是小数目。不过既然是一家人,一千块也没什么。 谢董事长颇为诧然,向小儿子暗暗地挑眉:小妹这是怎么了? 陆三哥示意母亲收下,小妹虽然富于同情心,但她自己花钱很精心,并不会漫无目的地挥霍钱财。 珍卿这一天都极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严峻的问题。三哥没有轻率地问她什么,只是一直陪着她,吃饭、散步、发呆。 晚上九点钟,珍卿坐在桌前没精打采,莫名把脑袋放在书桌上,脉脉看着三哥,忽然感叹一句:“美好的世界,原是牺牲者建立起来的。” 陆浩云听得一惊,小妹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感觉很不好。他默默动了念头,觉得《新女性报》该换个人执掌。那位荀淑卿小姐,动静之间很不妥当,小妹不能跟她走太近了。 ———————————————————— 珍卿翌日读报才晓得,昨天鬼手青又做下一起盗案:大中洋灰公司的盛先生,收到鬼手青的条子后,让他太太带着贵重物品,悄悄逃回乡里避风头,结果却在路上人财两亡。 珍卿看得不寒而栗,这鬼手青未免太胆大,不但谋财而且害命了。窃贼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变成悍匪,既能入室又能劫道,是不是太能干了?难怪把警察衬得如此无能。 除了鬼手青的惊悚故事,珍卿翻遍了报纸,终于找见荀学姐父亲荀鹤轩先生被羁押的事。 荀学姐之前还叮嘱她,看完资料以后,写一点有的放矢的文章来。她父亲出事也在这一天。 想起聂梅先那鬼森森的脸,想到他从牙缝里□□有关她的把柄,珍卿本想见见荀学姐,此时却犹疑不已。 她在房间里吃过早饭,对着那些资料和稿纸,握着笔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荀鹤轩先生已经身在囹圄,难道荀学姐还会叫她这个学妹,继续写些攻击时政的辛辣文章吗? 此时此刻的谢公馆,二姐的婚事一天天临近,谢董事长的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三哥要带着产品到世博会亮相。人人都在美好的前景之中。 她若一味抒发愤慨,站在当局的对立面,是不是太过自私呢? 她的思绪乱纷纷,各种念头扭扯着她,想写字却总不能落笔。 珍卿思来想去,给《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打电话,魏经纶先生是新闻出版界的资深人士,人脉可以直达天听,正该听听他怎么说。 没想到真找对了人,魏经纶先生与荀鹤轩先生是故交。资深德高的荀先生因言获罪,业内都在四处帮他活动。面向租界当局的请愿抗议活动,其实已经在开展。业内也在串连造势,以利于营救荀先生。 挂掉魏经纶先生的电话,珍卿还是打不起精神:营救荀鹤轩先生有那么容易吗? 中午杜教授回来,宣布了一件大喜事::他的那本《神话通论》,让平京的中华研究院注意到他。珍卿的老师兄郑余周先生,正是中华研究院的院长,他阅读过杜教授的全部著作,向研究院的评委会建议,可考虑杜教授为他们文史所的研究员。 杜教授着实喜出望外,兴奋地抱着谢董事长转圈,抱完谢董事长还想抱珍卿。珍卿懒洋洋地躲开了。 下午三哥回来,报告的也是大好消息。 中新厂办的服装设计征稿大赛,最近到了收尾阶段,在整个活动开展期间,他们厂中绸缎花布的销量,有非常可观的增长量。中新厂后天要举办一个盛大的颁奖仪式,趁着年前再发起一拨宣传攻势。 谢董事长格外高兴,简直不晓得怎么庆祝才好。 她一发话,晚上谢公馆就有一场小宴,不但整治了东西南北的美味食物,他还叫人来大放美国电影。 后半天大家吃喝玩乐,孩子们不管怎么疯闹,谢董事长都不拘束他们。连佣人们也能轮流来看电影。 珍卿心情不爽快,连累得胃口也不大好,中午和晚上都吃得很少,电影放映房里也闷得慌,三哥就陪她出来走一走。 冬夜的室外寒气凛然,珍卿走了一会儿,还觉得头昏脑胀的,不过心里梗阻的情绪,倒稍微有些松动。 他们走到冬青树下,炽白的灯光照着清寒的人影,珍卿忽然搂着三哥的腰,不做声地靠在他胸前。 三哥拿大衣半裹住她,两人默默站了一阵,才听三哥轻柔地问:“怎么了?”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头颈。 珍卿嗯嗯嗡嗡一阵,含糊地答:“我也说不清怎么,好像什么都无能为力,走到那头也不好,待在这头也不安,站在中间,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我,我感到无所适从。天上没法去,地上站不稳,前后左右,好像全不是我的去处,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楚州的灾民捐了钱,可并不能因此自我安慰,说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然后心安理得地过生日子。可是不如此,她还能怎么样呢?学那些地下/党员,抛开家人和学业,到处去搞工/动、学/运、农运吗? 陆三哥感到她的纠葛和折磨,他心疼怜惜的同时,对一些人也生出厌恶之意。 他帮她扯起披风的兜帽,搂着她往前院里走,在背风的院子里又走一会,摸她的手有点发冷,就带着她回到楼上。 胖妈看电影太兴起,陆三哥叫不动他,干脆亲自照顾珍卿洗漱。她给珍卿兑水泡脚,珍卿渐渐不那么昏头胀脑,她看着三哥卷起袖子,蹲在搪瓷盆子旁边,帮她擦拭脚上淋漓的水迹。 他半蹲着服侍人的样子,既不显得卑微低下,也没有丁点儿的伪饰做作,好像他此时的姿态,是他天经地义该有的样子,那么自然而然。 卫生间的灯光是晕黄的,打在他身上那么恬软温柔,像是黄砂糖化开的糖水,那光线也像有味道——它是甜丝丝的。 梗阻在她心间的郁气,就这样莫名地开始散去。三哥正要站起来挂起擦脚布,忽听珍卿肚子咕咕直叫。珍卿心里郁气一散,羞赧之态也漫上来。 三哥挂好她的擦脚布,拉起穿好拖鞋的她,到卫生门外头的小客厅,捏捏她被蒸汽熏红的脸蛋,温声嘱咐道:“乖乖待着,我给你找点吃的。” 珍卿缀着三哥的脚步,依依站在门口看他离去,她身上心里,那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劲,也在他节律的脚步声中落下去,落下去,落得越来越低,不知低到何处去了。 原来知道被人眷爱着,呵护着,就可以得到勇气和力量。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就知道三哥在她身边,她心里的世界也太平了。不管是什么事,她先安心度过今天,到明天再去想它吧! 珍卿半开着房门等三哥,一听着脚步声,连忙打开门向走廊上看。三哥端着一只托盘上来,一个硕大的食钵,盖得很严实,旁边还有两副碗筷。 三哥笑着跟珍卿说:“重味大荤的,我没有拿,这个鱼片粥炖得很烂,你吃一碗先垫一垫,想吃别的明天再说。” 三哥温柔体贴的举动,是珍卿往日最美好的幻想,也不能幻化出来的模样。领受着他所给予的美好,珍卿在心里想,也许他不管说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听从的。 所以,他说鱼片粥吃一碗就行,她虽然还觉得肚腹空空,也没有再吃第二碗。三哥陪她吃了一碗。饭碗餐盘放到门外头,窗子略打开散散味道,这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三哥又赶紧再关上窗子。 他们挽着手在房内散步消食,屋子里温暖如春,外头夜风刮得肆意,心里却都很安逸。他们此刻的生存状态,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珍卿在心里发愿,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清静适意。 三哥低下眉眼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珍卿脱口而出:“火锅。”三哥摇头无奈:“你这么眷恋火锅呢?不过,既然答应你,自然如你的意。还有别的吗?” 珍卿又说:“我想吃些熟肉,酱牛肉、烧鸡、八宝鸭……” 陆三哥更觉无奈,她的喜欢还是这些,而且有时候格外馋肉呢。 后来,他们约好明天去晋州路,撇开其他所有人,他们安安静静地涮一回火锅,吃上一天功夫也不妨。 —————————————————————— 翌日上午十点钟,海宁国立大学附近的某茶坊 荀淑卿心里微微忐忑,对面的陆先生侧身斜对着她,神情漠漠地看着街市上面。 昨夜突然寒潮来袭,北风斜飘飘地刮着,今早起来,海宁下起雾蒙蒙的冰雨,叫路上行人有断魂之感。 这陆先生约她在此见面,却又一直晾着她。荀淑卿在心中苦笑,她好赖也见过不少世面,这陆先生还没拿她如何,她倒有点如坐针毡之感。 荀淑卿忍不住先开口:“陆先生,我知道您事务忙。您有什么事,尽管直言。” 陆浩云拿出一枝香烟,刺啦一声火柴点着,那火柴的光焰对着香烟一燎,立刻燎出猩红的一点。 他随意地吐出烟圈,冷冷淡淡地问她:“荀小姐,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任何事都会有后果吧?” 荀淑卿微微一惊。又见陆先生别开眼,似有不耐地说:“我家小妹这两日,寝食不安,失魂落魄,荀小姐可知是何缘故?” 荀淑卿又是一惊,她讷讷半晌道:“我给她看了一些东西。” 忽然阿永走上来,哐当一声把文件袋砸在桌上,荀淑卿垂眸低语:“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叫更多有识之士,看清国家展族的危机,对劳苦大众,抱有持久的同情心——” 陆浩云冷冷看她:“荀小姐,令尊尚困于缧绁之间,您为何行事不密,到处树敌?” 荀淑卿愕然地看他:“到处树敌?陆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陆浩云笑得轻淡好看:“此前,巡捕房的埃尔弗上尉问我,说是听闻令尊荀鹤轩先生,与我谢公馆有些渊源,问我是否属实,若是属实的话,倒可以网开一面。陆某还没有答复,荀小姐,我如何答复,还是在于你的举动。” 荀淑卿像被掐住命门,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心里泄下一口气,沮丧地问:“陆先生,你希望我怎么做?” ……老实头儿的春天的穿到民国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