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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38节

    慈衡听着姐姐的话点了点头。

    “可是四弟一人在帝京求学旬休年节之假都要回家,家中不能只有他一人。更何况哥哥如今要去外任,京中好些朋友关系仍需维系,若有朝廷中枢的消息,仍需可靠家人相助传联,我责无旁贷。”

    慈衡也点点头,觉得确实有道理,这样一想,只有自己无牵无挂最合适同行。

    “但是你如果与哥哥同去,只怕还要哥哥花费精力来照看你。安化郡不比帝京,处处缺东少西,虽然咱们家兄弟姐妹都是一道吃过天大的苦一路走来,不怕这个,但哥哥或许要面对从未有过的难处和官场情态,不能分神也不得分神。你可有决心同他去闯这三年难关?”

    慧衡的话彻底激起慈衡的蓬勃之心,她本就好强,人又胆大,听了这样的话非但不觉为难,倒认为是姐姐觉得自己已然长大,将重任交托,无比自豪道:“这是必然的!我不光可以替哥哥分忧解难,若是有个头疼脑热,我也不是全然无用。至于其他,姐姐更不必担心,只要有我在,家中诸事都不会令哥哥在百忙之际困扰!”

    慧衡听罢眼中若有星子丝丝闪烁,她抚摸妹妹的脸颊,赞道:“好妹妹,多少女儿盼都盼不来这样的海阔天空,如今你不必困顿于婚嫁非良的窘境,也替虽无此忧但另有他责的姐姐看看我朝伏威之土国境之南的大好风光!不过只一点要记得,若是在山奇水美的地方见了什么心仪才俊,一定要告诉哥哥,让他替你做主,要知道好姻缘也和好见识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第57章

    卓思衡并不擅长宣威训话,但他也有适合自己的背调方式。

    入冬后,慧衡命人将凉阁都挂起绒毡,只余闲窗两扇透着室外园子里自然澄明的光亮,书房里融融淡淡,温馨又亮堂。

    “你叫陈榕,可有表字?”他看着写在纸上十分规整的名字,温和询问站在下首的男孩。

    陈榕此时已撂下笔站好,点头后是摇头。

    “字写得很好,读过几年书?”

    “三年。”

    “在村塾?”

    “在州学。”

    卓思衡心下了然道:“以你父亲的官职,想必家里花了很大功夫才送你进去学习。”天下苦心家长大抵如是。

    陈榕低着头,并未回答。

    与十四岁的悉衡相比,十三岁的陈榕虽然身高相近个子却矮了好些,悯人司日子难熬,孤苦的孩子无人照拂,怎么也不可能白白胖胖。

    “我家中并不缺下人。我选你也并非一时善心大发,而是我有特事要办,只你最合适。”卓思衡放下写有陈榕名字的纸,“你的月钱与我家其他仆人一样,不过,你不必服侍或者随从,只是有两件事需要你来亲自做。”

    陈榕抬头看着卓思衡,只觉得他说话并不怎么大声,也不威严,温和的平静里却始终透着难欺的肃然。

    卓思衡自书架上拿出一本裁好的雪白纸页新簿册:“第一件要动笔。我要你将家乡安化郡的风貌风物写下,还有你自幼成长在家乡的经历见闻也都可以事无巨细。大到你记得的郡内要事与舆情众论,小到家长里短田野奇闻甚至一草一木。你是州学出来的孩子,识字遣词不在话下,白话直记也并无不可,重要是详尽真实。这些我都会一一看过,然后问听于你,还需要你替我详细剖答,所以省时简写也未尝不可,但最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数。”

    以为自己已然沦落为奴仆的陈榕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卓思衡,只见对方面目沉静如水,并无半点戏谑之意。

    “敢问大人第二件事。”陈榕主动开口。

    卓思衡也第一次在这场别开生面的主仆面试当中露出笑容:“第二件不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于是,陈榕便在伏季处安顿下来,天天同他一道吃睡,只是白日里在小门房内,他笔耕不辍完成卓思衡交待的任务。

    伏季心里奇怪,哪有人家买回仆人是为了让读书写字的?但他了解卓家这个年纪轻轻的老爷并非心血来潮捡回来个孩子过教书的瘾,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没等伏季弄明白卓大人高瞻远瞩的特殊安排,卓大人自己的特殊安排就已经彻底落实了。

    贞元十四年正月正旦朝会后,吏部照例送发归官赐第表,上有各地官员于今年致仕之人的姓氏籍贯与照常赏赐,以及官家额外赐予老臣的体恤恩赏。除此之外,还有补位人员的名字与对应官位,此表看至下方,致仕的瑾州安化郡通判杜晗的下任职补上,明晃晃写着卓思衡三个字。

    第一次看到这张表的卓思衡正在曾玄度府上,两个人的心中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正旦大朝会后有三日连休沐,是本朝公务员难得的小长假,曾大人已换掉官袍只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坐在书房太师椅内,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而卓思衡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合起表单,倒是轻松自在。

    该来的迟早要来,来都来了,他也做好充分准备了。

    不但不担心,甚至还有点期待。

    “三天后吏部会递上贞元十三年官员考评的总表与种种外任升迁平调,你会是优上,升至正六品。”曾玄度显然已是看过吏部的折子,半闭着眼睛徐徐道,“其实最开始吏部给你定下的是从六品,但皇上觉得这个品级去做通判略显局促,怕你施展不开处处掣肘,于是着意提了。若是京官如此必定会招人侧目,可你虽说是升,却也去到荒僻之地外放,他人想必不会多言。”

    七品到六品往往要经过至少两个三年外任,比如自己的表弟范希亮,就是三年任满政绩优上,从正七品提至从六品,却没实现质的飞跃,六品往上官吏才可出任郡官,如范希亮的安排,大抵是要留任三年再看官绩。

    卓思衡升迁飞速却不令人眼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与他同年的一甲二位榜眼探花都是未放外任继续留在中枢。

    彭世瑚荣受皇上嘉扬,说他勤务精业,给升了从六品侍讲,还是留在翰林院圣上近前,这是莫大的荣耀和恩旨,一时间彭世瑚风头无两,许多人想登门拜谒,却都被他拒之门外,据说圣上很是满意,年前又单独赏他好些财帛以资嘉奖。

    许彦风也留在了帝京,却并非翰林院,而是去到了国子监,好巧不巧的是,他正是去到国子监司业姜文瑞手下做主簿,还是秘书工作,也升了从六品。

    榜眼和探花留下,状元却走了。

    尤其大家都知道卓思衡为皇上立过大功,却还是去到并非上上之选的外任。诚然,如彭世瑚和许彦风,哪怕此次留任,今后也还是会外放历练,此乃本朝不议之纲,无人例外,但大多一甲都能在京中多留几任,待到阅历能力都得到一定程度积累,根基也扎稳后再派遣出去磨炼。

    这原本也是曾玄度为卓思衡做得打算。

    “我原本希望你能留在中枢一任,已选好兰台秘书监留了个空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也罢,此行外任也并非贬弊,或许此时远离帝京朝堂对你来说也是焉知非福。”曾玄度与其说是劝说卓思衡接受现实,倒更像在自己劝自己不要郁结于眼前得失。

    卓思衡知道曾玄度一直替自己担心和太子过从甚密不好安排工作的事,于是笑道:“自秋猎归来,曾大人为此忧思甚多,如今也可安眠了。”

    曾大人嫌弃看他一眼,表情仿佛要他严肃,可自己却也破功摇头直笑:“也真难为眼前这个局面,官家还能处置得宜。”

    “官家什么时候处置不得宜了。”卓思衡笑道。

    为了权力,不得宜也要得宜。

    “过去年节后就是殿试,又会有新的后生入仕,翰林院腾出了新位置,官家又有施展余地了。”卓思衡尽量想让自己的话显得不那么阴阳怪气,但从曾大人的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很成功。

    “你呀……明明是个很有锋芒锐气的人。怎么样?这三年藏得辛不辛苦?”曾玄度笑着喝了口茶。

    “事事锋芒毕露才更辛苦,吵架伤神费力,我精力不济,还是适合目前的处事状态。”卓思衡想说的其实是他非常节能,低耗状态下待机时间长,这是他可持续发展自我的生存方式。

    “年后准备准备赴任的事,多问问之前有过外任历练的亲戚朋友,路上需要主意什么,到任要准备什么。”曾玄度说完也觉自己这些话实在老生常谈,况且以卓思衡的心智能力,想必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完毕,何须他多言提点,于是便换了个话题,“瑾州的长史潘惟山曾在我任下几年,与我有些交情,我已去信给他,你到任上若是遇到些麻烦,比如那位唐大人的好女婿知州如果刁难你,他会想办法帮你拆解一二,但是终究地方上的事和为民谋治的官绩还得靠自己。”

    其实要说说话阴阳怪气,曾大人并不比自己差。卓思衡听前面还想调侃,听到后面心中便只剩感激,起身朝曾大人行礼道:“多谢大人为下官筹谋安排,下官于朝中并无脉络,一直以来都是大人提携,实在无以为报。”

    “不,你是可以报答我的。”曾玄度说道。

    卓思衡抬头看他,不知为何今天曾大人说话居然这样直接。

    “云山,我姑且先这样叫你。”曾玄度示意他坐下,继而说道,“你觉得咱们官家是什么样的性子?”

    心存弘志,务于大略,腹黑成性,器量狭隘,外宽内紧,睚眦必报,有明君之智,无明君之仁。

    他凭借多年弃理从文后的职业素养,已将以上词汇替换好了不会掉脑袋的版本,可看着曾大人投向自己的灼然坦诚之目光,最终,还是说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实话:

    “我知道,但不敢说。”

    曾大人噗嗤一笑,笑过后却是叹息:“其实我也不敢……”

    两人默契看了对方一眼,都心照不宣。

    “所以,虽前路凶险未明,但你的前途却注定要好过我的……我这一生,因是景宗旧臣,最多至此便休矣,终其一世是不可能得到官家在政略上的器重。”曾大人的语气充满无奈和衰退,“我或许可以位极人臣,但也终究难以实现心中抱负,手握权柄达济天下。”

    其实五十岁在朝中并不老迈,正好是中流砥柱发光发热时期,然而曾大人语出此言也不无道理。

    以皇帝的个性,优待且表面重用老臣是一定的,然而真正的国家施政方针和策略,他却不会听从。他一直如此重视科举,就是因为想亲自选择门生,自登基以来几批贞元年间进士都得重用,逐渐开始登上政治舞台,而老臣则纷纷与权力渐行渐远。可以预见的是,在不就的将来,整个贞元一朝的朝堂将十分年轻化,再过十年二十年,想必朝野要职与权力部门就会再无景宗一朝旧人。

    “其实官家对大人已可算是器重。”卓思衡想安慰曾大人,但他知道,在他们都能对时局洞若观火的前提下,什么安慰都是徒劳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说话技巧,“事无巨细均与您商议,虽然官家也未必听从,但垂听也未必只是做样子。大人,恕我妄加揣测,多少圣上还是听过您的建议,虽然不多,但仍是有的,是么?”

    他希望能让曾大人恢复一些自信,别太消极,这样对中老年人身心健康不好。

    谁知,曾玄度听完他的话却突然沉默,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般,脸色都灰败下来。

    一直非常擅长语言艺术的卓思衡慌了,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开解不该有问题啊!不是说得挺好么?

    他正要替自己找补两句,却见曾大人摆了摆手。

    “官家……确实曾有一重要之事听我进言……只是此事也是我所最为痛悔之事。”他缓缓看向卓思衡道,“你可知是哪件事?”

    卓思衡摇摇头,他怎么知道……

    “贞元十年,我蒙恩诏被点为恩科知省试贡举官。判卷最后一日,两位时策阅卷官却争执起来,一位便是你日常在翰林院得见的学士王沛琳大人,一位是如今已致仕的弘文馆曾任校理徐汝恕大人。”

    卓思衡心中一惊,暗道,贞元十年,省试……莫不是和他有关?

    曾玄度看着书房墙上悬挂的《倪宽赞》长卷,仿佛已身回四年前,幽幽道:“他们争执的起因是想将各自判评第一的考生列做省试会元,于是二人相争不下,言辞激烈,几乎便要大打出手……是我出来制止他们。我看到卷子,起初只觉本次取试虽与上次只隔一年,然而却人才济济更胜昨昔,尤其是王沛琳大人所推举的那篇,当真是激锐之余不失雅正,强锋理论又兼通达。”

    曾玄度站起身,踱步走向那幅亲自手书的《倪宽赞》,背对卓思衡在长卷前站定,诵读起来:

    “论曰:奉职循理,所去民思……”

    听到曾玄度背出第一句时,卓思衡霍然而立,呆呆茫茫,直到曾大人背至“此辈非事储之才,亦难事圣,遑论事国……”他才自表里经年的恍惚中回到三年后的现在。

    曾大人背诵的文章,他也能张口就来,因为这就是他所写的答省试策论卷。

    他听着曾大人徐徐完整背完自己的文章至最后一句,已是震惊难言,只静静看着他转过身正对自己,面色哀惭道:“没错……王大人所选的省试会元正是你。”

    卓思衡清楚记得自己是省试第二名,为此还在好胜心的驱使下稍微有点小小纠结,不过后来状元及第,此心绪便再也没有烦扰过他。

    如今猛然提及,他尚不明白曾大人的意思。

    “徐汝恕大人所推举的是彭世瑚的文章。你们二人的卷子各有千秋,但你所作答切要题目,斩决旧论,优过于他不止一分,我亦是极为欣赏……”曾玄度说至此处,长叹一声,“但是,我最终却点了彭世瑚为会元。”

    融会如卓思衡,已然知道了原因。

    “那是封名誊录,我不知此文为谁所作又有何来历,只是自文章而视,似是对当年戾太子一案多有愤对强词,虽然所言皆是在理在义,但仍难免激起朝野非议。我料定此文必定深得圣心,然朝中已有一个高永清……当年此人一出,风波闹动许久,朝野内外半年都不得安宁……于是此时大家都在试探圣心,想知其选材要略,又是否有要翻审旧案的意愿,好凭此站位,谋求圣恩。我恐朝中党争之势因此再起,故而力排众议,点彭世瑚为会元,你为次之……”

    卓思衡听到曾大人泫然欲泣的声音,心有不忍,其实事情过去这么久,一个会元不会对他有这样大的影响,他也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如今听来只是震撼,并未达到怀恨含怨的程度。

    可曾大人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径自说了下去:“后来名录揭晓,我见果然是朔州举子答此文章,心中却也愈发愧疚,直到那日圣上阅毕省试策论试卷,召我于天章殿问话,问我为何不点你做会元……我并没有遮瞒,只一样样利弊陈述,进言圣上切勿燃起任何党争之势,哪怕只是如此星火,亦可一发难以收拾。圣上那次听了我的进谏,其实他的本意原是想重驳省试,再论高低,还你应得的连中三元……”

    此言落地,曾玄度朝卓思衡深深拜去:“云山啊……我有愧于你,令你与三元之幸失之交臂,我不求你宽恕这老朽昏聩之人的歉亏,但请受下请罪……”

    “曾大人无须如此!”卓思衡牢牢扶住曾玄度,“老师!不可如此!”

    曾玄度本是仍在挣扎着要俯身,闻听这一声老师,整个人犹如石塑般立住,竟一动也动弹不得。

    “老师怎可向学生行礼?你让学生以后如何自处?”卓思衡趁着曾玄度愣住,将他扶回太师椅上,自己跪了下去道,“老师虽从未提及,但你我早有师生之谊,三年来在翰林院老师处处提携无不恳切,但凡学生所涉之事皆劳老师心力不知几何,此一拜早该老师担得,只望老师不嫌弃学生莽撞刻薄,以后请多指教。”

    说完他按照书院学堂叩拜授业之师的大礼稽首,曾玄度待他起身后连忙去扶。

    在卓思衡心中,早就将曾玄度曾大人当做自己的老师了。

    鉴于前朝党争的教训,本朝太祖自登基以来严禁书院学生与在朝官员、科举考生与命题官之间以座师门生作师徒相称,避免世家权贵假借师徒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收揽威权,也避免寒门子弟需攀附朱紫才能出头的窘困境地。

    但其实师生之谊极难查处,除非真正结党过于显表,如只是私下相交或是好友之间请托代为授业子弟,仍是不可避免。

    师生这种联系,只要有科举制度和目前的传授方式在,此种关系就必定会成为维系读书人友谊和人脉的一种必然形式。只是通过法度加以控制,确实如今已将天子门生这一观念深入人心,虚弱了师生结党环环相扣的权力链条。

    虽然好些官员也私下会有自己的老师与学生,但都不敢在明面上显露,官场自有险恶一面,人人都不敢公开触及祖宗之法的底线。

    曾玄度听得这一声老师,便知道卓思衡对自己已是不能更真挚存敬,于是感愧羞惭后,他仍是坚定心神受下他的拜师大礼,心中又是难言的欢欣。

    他扶起卓思衡,重新让他坐好,待到心中激动已渐渐平复,才同他继续说话:“既是如此,你我之间便再无隔阂,该言的与不该言的,以后也不再避忌,我于朝堂三十余载,未有门生,如今有人继承志向衣钵,也算终于心愿得偿了。”

    “学生仰观老师,已学会很多为官治政之道,今后虽不在帝京,仍望老师不吝赐教。”卓思衡也不知道刚拜好师要不要这样说,毕竟他所有知识都是亲爹传授,一天学也没上过,总之郑重一点,显得他父亲的言传身教总算没有白费。

    果然曾玄度很是畅意地点头道:“那就不必虚礼了,我只问你,为官三年,有何感触?可已有了什么治世之愿景?都说来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