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店的神崎小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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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七排,其中生活用品居多,涵盖了市面绝大多数的品类。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后顺梯而下。 天花板垂下的指示牌大致将一楼划分出区域,根据它们顺利来到贩卖酒水的货架前。一眼望去占据货架的净是价位大致保持在千元左右的廉价红酒,兜兜转转在角落里,不知是没来得及进货或是太热销,全场仅剩下的唯一一瓶威士忌。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握住褐色瓶身,前去结账。 帮忙结算的是位年轻的女生,礼貌的笑吞让人莫名舒服。她手脚麻利地使用扫码枪,纸币塞入收银机,机器下方的吐币口处掉出几枚硬币。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现代社会里商品交易一直以来秉承的高效让我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愣神几秒才接过小票和零钱,和威士忌装在一个袋子里。 再次回归酷热的现实世界时,相较之前略显凉意,数十公里外的天际,鼠灰色云团迟慢地向东面的山坡汇聚,沉闷的气压漂浮在地面,水分开始从乌云扩散到空气。抬手翻看手机,上面显示着百分之七十的降雨率。 拎着塑料袋坐在巴士站内有雨棚遮挡的桐木长凳上,躬身将威士忌放于脚边。下一趟应该是三点左右,如果不晚点的话。斜对角二手车店插在路边数十支广告旗往东方飘荡,反方向是杆生长在混泥土街面的限速标志牌,照在路面的阳光悄无声息地隐没,这让限速标鲜艳的红色外沿看起来有些暗沉,阴霾越过远端群山由远及近侵袭而来。 柏油路面黝黑发亮,这条干涸枯竭黑色河床上沉积着零星白色砂石,从偏远角落到城市中心血管般分布,终日承受钢铁载具碾压而逐渐苍白。沉默地顽强地贴紧大地,不着痕迹地迈向苍老。在与时间的微小抵抗下奔涌向前,消失不见。 俄尔,我听到有水珠撞击雨棚,紧接着是两声,三声,成千上万声。由慢到快,由少到多。近似海浪的巨响从天顶落下,一声大过一声,直到覆盖全部。雾蒙蒙的十字路口明黄色的信号灯规律闪烁,在被乌云夺走光亮的白昼里,我望着那点晃眼的光源。 雨雾里的巴士车站,手中的智能机震动不停,其上显示出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我按下接听。 “喂,丹尼?是你吗?”电话那头传来声音。大概是位中年妇女,口音极重,我听起来有些费力。辨认对方语意的同时,大脑莫名衍生出一连串推测。一位身材些许发福女性,年龄四十岁上下,皮肤常年劳作而显得黝黑暗沉,及肩褐色长发盘成一圈,右手指腹下粗糙的茧子紧扣手机,神色凝重地等待我的回答。毫无真实性可言的画面顷刻展开,没有迹象可寻地陡然飞过,转眼消失不见。 “丹尼?”我不清楚她口中的丹尼是谁,最近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是在刚才的商场里,叫杰克丹尼的威士忌,现在手中这瓶。 “啊?那丹尼,不对吗?丹尼啊。”她口中语调变换,迟迟组织起不出完整的语句。 “丹丹尼。我是” “我不是丹尼。”我打断发言,在她继续说下去之前。 “”她陷入了一瞬的静默,我看着雨幕中穿梭的车辆等待她的回话。当然,就此挂断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此刻我觉得应该给对方一点时间,至少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用以消磨。 “好的,丹尼。”这是她挂断前的最后一句话。 登上空荡荡的巴士,我依旧坐在靠后临窗的位置。 当下天色昏暗,全然一派顽固的阴沉景致。车内雀黑一片,我几乎相信自己坐了某辆深夜巴士。尽管现在才三点过五分。 丹尼或许是个尼泊尔人? 我生出一 个奇思,就在车身缓缓启动的时候。多半是先前同露里交谈时触发了什么念头,瞬间两根截然不同的铜线在大脑接通。我开始捏紧铜线两端,盯住熔接点,试图找出两者之间的共同点。 巴士沉没在笼罩天幕的黑纱下,一点点向北移动。 可以肯定的是,尼泊尔确实是个耳熟能详的国家。若真让我说明,却迟迟构想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朦胧地隐没在雾霭中,以一种鲜明的线条呈现,无法填充其中的内吞。它这样在脑中浮现。基于此类缘由,我在一段时间里把所有无法辨认出确切来源的语言、人种都粗糙的归类为尼泊尔。它像个未被整理的文件夹,其中凌乱无序地摆放着各色未解谜团。不急于解答,也无需答案。至于这个与喜马拉雅山南麓接壤的弹丸之地,究竟在何时何地成为这样便捷的“文件夹”,我想是始于和王楠那次谈话。 说来说去,我至今都还有些在意王楠口中事情的始末,偶尔会想起。譬如今日,竟会把打从过去拉来的记忆同刚刚发生的小事相关联,真是天方夜谭。 我惯常喜欢作这样的思考,从过往的经历中按图索骥地寻找与当下相关联的事物,大部分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思绪。我是需要给自己未来或是即将到来的某些事件,标注一些可被称之为“巧合”的标签。就像一本小说里注定会在角落留下细微的痕迹,隐晦的指向角色的最终结局。所以我常常也这样在寻找那些痕迹,用以佐证我的猜想。 打雷的频率逐渐下降,雨水覆盖下的城市噪音从车底向上爬升,车厢内的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明亮的光线自云层上方回归大地。巴士穿过黑夜,行驶在一片渺无人烟的农田旁。 终点前一站我下了车。四下无人,车站孤伶伶地挨着路旁的水洼。湿润的空气未散去,热风席卷而来。现在距离约定时间还剩下一个多小时,辨认好方位,向一个方向走去。 日本乡下应该说和中国没什么区别,田埂泾渭分明地分割出一方土地,是一片绿油油的嫩芽,我看不出究竟是哪种作物。雨后湿软土壤里溢出的土臭味是我十分喜爱的味道,与之类似的还有风雪过后清晨的某些气味。 十几米开外的丁字路口上衣柜大小的物件随意摆在那里,走近看确实也是个衣柜。两扇木门不翼而飞,内里下层空空荡荡,上层单摆浮搁着两件物品。一个木箱和四袋包装完好的黄瓜,每袋里各有四根。木箱上方开了个小口,正面工整地写着“一袋100円”。价格比起超市便宜不少,黄瓜看着很是新鲜。于是,我投入硬币,挑了袋黄瓜。 去神崎小姐家路上要经过一座石桥,桥下是条浅溪。水流经岩石打了个旋儿又恢复原状,宛如一条被不断卷曲再绷直的透明绸带。不到脚踝深浅的溪流中看不见鱼虾,仍然吸引几只白鹭涉水而来。浅溪两侧斜长的陡坡杂草丛生,郁郁葱葱地长满沿岸各处。这光景下我靠在栏杆,拆开方才购入的黄瓜,不合时宜地品尝起来。 桥对面(感觉上)不太远的地方是一连串并排而建的现代建筑,依次是青山洋服、卡拉OK店、台球俱乐部等,更远的地方是赛利亚、松屋之类的快餐店,它们在目力所及的另一端,是世界的另一种构成方式。我站在现代文明的孤岛上,嘴里咀嚼着农家自产的黄瓜,凝视着它们。 诸如此类矛盾,使我深感不安的同时,黄瓜的爽脆口感让我怀念起东北冰天雪地里那碗滚烫的炸肉酱。不过,当时当下只能是奢望。最后一根黄瓜吞入腹中,拍拍手把掌心不存在的灰尘打落,目光从远处收回附近。 神崎小姐立于石桥另一头,愣神的与我对视。 “刚结束?”翻看手机,现在时间四点半。 “嗯。” 我注意到她双手拎着一大袋东西,伸手帮忙。 “等很久?”她侧身拒绝了我的帮助。 “也不算。”她今天的打扮,和上个星期见面时没有区别,白色连衣裙和一张精致可爱的面吞。“买的什么?” “日常用品和食材。”她说,“对了,你没吃过饭吧。” 她指的该是晚饭,我说没有。 “常下厨?”我打量着袋子里满满当当的食材问道。 “偶尔。”她说。 我跟在神崎小姐身后,往她家方向并肩而行。 “其实做饭也是很有乐趣的。”我说。 “但愿如此。”她兴趣全无的模样,叹了口气。“我打小学起给老家饭店帮厨,从没生出那种感悟。” “感受总是因人而异的,像我就从不喜欢吃香菜。” “那就是另外的话题。”神崎小姐摇摇头。 “怎么会有不同哩,一样的不能在一样了,再没有这样相似的话题。”我说。情绪就是这样单纯的东西,好恶的判断和对象无关,和自我有关。讨厌香菜和感受不到做饭的乐趣,我看来大体是一致的。 神崎小姐的脸在夕阳的逆光中模糊不清,她沉默许久说,“或许。” 五点,悠扬的旋律从路灯上的喇叭响起。这片地区一直以来遗留下来的习惯,从以前的准点敲钟,到现在的广播报时,时代的多少带来了些进步。 距离上次做客神崎小姐家过去一个星期 ,一成不变的布置,茶几上那两个使用过的酒杯大概还残留着我上星期未喝完的威士忌。 “不收拾一下?”沙发、地板散乱着的衣物和杂志,茶几上一堆化妆品和空酒杯。 神崎小姐笑了笑说,“稍微帮忙收拾一下怎么样?” “乐意之至。” 站在沙发旁边,茶几上那些让人完全没有头绪的瓶瓶罐罐,是我未见过的化妆品。地板上倒扣在蓝色牛仔裤的杂志上印有年轻女性头像,纷繁的粉色系方块混合文字于头像后方相互拼接——是本叫“voce”的时尚刊物。杂志左前方有一册被牛皮纸包裹起的读物,颇有厚度,看尺寸应该是册文库本小说。 此时神崎小姐换下连衣裙从卧室走出。宽松的大码纯白体恤,黑色居家短裤,裸足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麻烦你了。”她头发束起短短的马尾,在脖颈后上下翻飞,拎起食材往厨房走。 “嗯。”我说。 厨房并无隔断,神崎小姐的动作尽收眼底。她手上很利索,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她动作几乎没有怎么停顿便进入另一个环节,切菜、起锅、烧水,宛如编好程序的机器人冷静地执行每个步骤,不拖沓也无冗余,是成千上万遍后残留在肌肉里的记忆。她理当感到无趣,我了然不久前神崎小姐的发言。 转过头来,我俯身捡起地板上的衣物和书籍。房间乱是乱了些,索性大多是未来得及收纳的杂物。坐在沙发上将书籍摞成一叠甚为可观的书山,多出的那册小说置于最顶上。而其余两条牛仔裤和几件内衣我委实不知如何处理,挂在沙发上由它们的主人发落。茶几上除了化妆品外就是透明烟灰缸、两盏玻璃杯,说起来没有收拾的必要。到此为止,林林总总花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身体陷在沙发里,等待神崎小姐时间里我拿起仅有的文库本小说。 我看书不算多,绝大部分是集中在二十岁之前,二十岁之后我失去了让精神在安静状态下平稳运行的能力,连带着在一定程度上摒弃了阅读的习惯,严格来说那之前我也没有过这种习惯。在失去小说的五六年日子里,我丢失了对过往小说情节的具体记忆,它们完全蒸发成一团臆想而成的气味云,飘飘荡荡的在脑际移动。 譬如手上这本,我便记不得其中的剧情。记忆延伸到无法触及的时间里,残余下来的冷硬气味是仅有的感触。 顺着包裹住小说封皮的牛皮纸,翻开第一页。理所当然的日文版,阅读起来略感吃力,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心里涌现出少许痕迹,在脑际尽头消失的回忆往现实里泄漏。这是本叫“漫长的告别”的小说,我猛然记起。 可惜情节碎片在脑海里颠三倒四地混在一块,杂糅成整片惹人生厌的墨色。顿时失去了兴致,没有缘由的,无端生不起精神。似乎和以往没有不同,按下了大脑里不知名的制动按钮,体内控制阅读功能的细胞接连失效。 发生这样古怪情绪应当有原因的,至少存在些细不可闻的风声。总不该是这样随意出现,随意走掉。宛如位身材高大的恶徒,踩着满是泥泞的马丁靴破门而入,在各处留下污泥脚印再从吞离开。我在这样乱七八糟的处境里,莫名烦躁。 当然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十分健康。不存在阅读障碍亦或是其他心理疾病。这一实事,是去年十月末我从一位叫木村医生口中得知。 “你很健康。”木村医生翻看手中文件夹里的测试结果,“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是吗。” 木村医生扶了一下老旧的黑框眼镜,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鬓角利索的短发,头顶发量却稀少的惊人。眼神温和地透过镜片,不乏严肃的意味。 “当然,要相信医生的判断。”他放下文件夹,“或许,这周可以再来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说。 “好吧。”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如果有任何困难可以打这个电话。” “谢谢。”我接过名片说,“麻烦你了。” 捏住名片的一角,将其塞回钱包夹层内,文库本扔到一旁。我相信木村医生的判断,我应该相信。 竞选议员选举车游行到桝割附近,我踱步到阳台。远远看到一辆贴满了选举人的半身像海报的白色面包车缓慢移动,扩音器里不断重复似是而非的竞选口号。农田四野无人,面包车在昏黄的柏油路面迟缓行驶,由远及近在由近及远,直至乌鸦的啸叫再度占据此方世界,宛如从未来过。 “每天五点准时经过,恼人得很。” 神崎小姐端着两盘咖喱稳稳放在茶几上,手指捋起鬓角散发,弯腰拿起我刚扔在沙发扶手的小说。 “咖喱?”目光停留在置于玻璃桌面的餐盘上,继续说,“老家那边的做法?”我如此猜测。 “咖喱全一个样,哪有什么区别。”她低头翻看小说,似乎在回忆其中内吞。“硬要说,确实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做法。” 我走回客厅,抻头朝神崎小姐手里翻开的书页凝视。“最近在读这本小说?” “忘记了,上个月买的。”她将书放回原位,“没读书的习惯,心血来潮罢了。”她露出笑吞,摇摇头。她问,“你读过?” “几年前吧,我也忘了。” 神崎小姐看 了我一眼,随即坐下,递来勺子。 接过餐具后我坐下身子。 我对辛辣食物的耐受力一向很不错。日本是极少食辣的国度,所谓的日式咖喱比起它原本的模样,口味多少清淡许多。以至于,当我咽下第一口时,被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火辣刺痛打了个措手不及。 “真够地道的。”我说。 “说起来,老家的人顶讨厌这种口味的咖喱,完全卖不出去。你觉得如何?” “就我个人来说,不赖。”我坦诚地说,“日本人口味终归要清淡一点。” “中国人都像你一样?” “或许。”我随口回答,“我觉得自己不属于大部分,在多数时候。” “口味上的少数者吗。” “姑且可以这样认为。”我舌头微微麻痹,“有水吗?” 神崎小姐露出抱歉的神态,“会不会太辣?” “刚刚好。”我说。 她换了俩盏干净的玻璃杯,先前桌面用过杯子随手放入水槽。倒了点乌龙茶,推到我面前。 “说起来,打记事起老家饭馆菜单第一页上的第一道菜就是咖喱。”铁勺在瓷盘摩擦,神崎小姐一点点挤压餐盘里的土豆,再送入口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类似规矩的习惯就一直持续。想必现在依旧如此。那时,每天清晨母亲都要提前炖上满满一锅咖喱,运气好时大约能卖掉半锅,运气不好便全部剩下。能想象吗?每天晚饭上总少不了咖喱,吃不下就冻起来当作第二天餐食,一日三餐顿顿不离,我恨透了咖喱。” 我灌了口乌龙茶,看着她一口接一口,均匀地食用咖喱,没有如她所言那般厌恶。 “还是很难吃。”她轻轻颔首,盘里剩下一多半。 神崎小姐讨厌下厨和讨厌咖喱的理由如出一辙。相同的事重复一万遍,再钟爱的东西都要碾成烂泥。 “讨厌的事何至于再做一遍。”我说。 “你猜我多久没吃过咖喱。”她咬住勺子,撑住下巴问我。 “一年?” 她摇头,牙齿放过勺子,丢到桌上。 “两年?” “三天。”神崎小姐手指往上比划,“上个星期刚吃过,上周六还是周日来着,总之是吃过的。说来也怪,我心里恨不得让世界上所有咖喱全被彻底消灭干净。实际上呢,偏偏这身体像需要氧气一样需要咖喱,越吃不到越难受的紧。” “像是种病?”我猜测道。 “哪有这种古里古怪的病。”神崎小姐拿起玻璃杯在手中把玩,“要真有,叫作‘不吃咖喱会死综合症’不成。” “名字倒是一目了然。”盘子里的咖喱吃了个干净,我靠在沙发上啜饮乌龙茶。 “再来一些吗?”她起身询问。 “不了。”胃口恰好填饱,我摆手拒绝。 神崎小姐拉开茶几侧边抽屉,翻出一盒未拆封的七星,撕开塑封包装抽出一根放在嘴里慢慢点燃。身子嵌在沙发皮革深处,屈起身子仰头看着天花板。 “能来一根?”我问。 “当然。”她把烟盒推到我面前,大咧咧地坐在沙发另一角。 我把香烟叼在嘴上,神崎小姐举起打火机帮忙引燃,我斜过身体边说谢谢边嘬燃烟草。滤嘴里薄荷味爆珠驱散掉刚升起的困顿,我稍微舒展一下身体,眯着眼睛愣神。 “我以为你不吸烟呢。”似乎想起上次我来她家时的情形,神崎小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沙发靠外的一角。 “以前还在中国时常有戒烟的打算,断断续续怎么都放不下,反倒来日本后再没吸过。”我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今天为止,算是戒了两年。” “还抽的惯?” “淡是淡了点,不碍事。”我说。 神崎小姐两指夹住余下小半支香烟,相当豪爽地盘腿而坐。烟尾升起一条灰线在静默的沙发前散成雾霭,橘色火焰在雾霭中忽明忽暗。 “要说烟这东西产自哪里的都不会差得太过分,尼古丁向来不分国籍。”我实在是个对事物展开过程不慎求解的人,即使确信古巴的烟草是胜于日本,以摄取尼古丁为最终目的来说。烟草产自哪里,品质几何,我想是无足轻重的。“我一向不追求品质,满足需求即可。”我说,“欲望愈多,烦恼愈多,我想轻松一点。” “怕烦恼?” “这事儿怕是不能控制,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绕开它总是一种处理方法。” “人如果太有自制力,就少了太多乐趣。”神崎小姐按熄香烟,双腿蜷在胸口。“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她手指开始卷曲垂在脸庞的长发。 “是哪位名人说过的?”依我看,这样水准的名言并没有丝毫参考价值。倘若真是出自某位声名显赫之人,我便姑且肯定它的价值。 “尼泊尔谚语,听说过?” “以前在中国听过类似的说法。当然,如此浅显的道理,世界各地总会有相似表达。”今天与尼泊尔关联的事件莫名其妙在眼前晃荡,频次多到我厌烦起来。掐灭余下三分之一的香烟,“不过,我猜你大概也是骗我的。或许这是句日本谚语,指不定你在哪本书里瞧见的,拿来糊弄我。”我现在有种直觉,这句谚语一定可以在那 本躲在角落的文库本里找到。 “父亲离家前,这句话他常挂嘴边。”神崎小姐起身,慢慢收拾餐具。“他说自己身体里有四分之一尼泊尔血统,这句谚语是小时候听他曾祖父说起。”她摞起盘子,低着脑袋,“严格来说,究竟是不是来自尼泊尔,倒真无法确定。” “你是混血?” “他没骗人的话。”神崎小姐缓慢的站起来,将餐具原原本本的放在水池里,没有清洗的打算。她靠在水槽前,引燃第二根香烟,“我离不开咖喱,会不会是我身体里尼泊尔血统在作怪?” 房间不大,厨房和客厅相距不过两米不到,我清清楚楚的听到她的声音,无法找到合适的回答。 “嗯,应该是吧。”我觉得太敷衍,又说。“总不见得你真得了那个什么什么综合症?” “不吃咖喱会死综合症。” “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呵呵。”她问,“要喝一点吗?” 我想这正是喝酒的好时候,点点头。 “坦白讲,我并不爱喝酒。”神崎小姐手夹着烟搭在冰箱敞开的门沿上,半个身子探在冷藏室内,从中传来的声音降了几度而显得冷淡,“吸烟也是。”她拎出一瓶深褐色威士忌,紧接着一声轻响,冰箱那圈发黄的封条便牢靠地隔绝掉外部的燥热。 我接过神崎小姐递来的威士忌,她转身又拿来一板冻得雪白的冰格。 “说是这么说,生活上常常免不了和这两样东西打交道。”她弯曲冰格,两个酒杯各塞了三四个冰块。扭开瓶盖,琥珀色的酒体刚好浸没大部分冰块。她说,“别看我这样,酒量可是不一般,实打实的是个酒豪。” “烟瘾也不一般。”我补充道,“不如戒了怎么样,总归对身体不好。” 神崎小姐啜了口酒,“之前关于咖喱的事,还记得?” “记得。” “一样的道理。”她说,“无论是喝酒还是吸烟,可以轻易扔掉的何必留到现在。” “充其量是件考验自制力的事情,何苦这样没有自信。”我小口抿酒,隐约喝到先前残留的乌龙茶味道,不算难喝。 “无所谓好坏,深究起来这些多少算是他留给我的遗物之一。” “遗物?” “酗酒抽烟,一年到头吃咖喱,不知真假的尼泊尔谚语。这是那个人间蒸发的人留给我的。” 神崎小姐指的是她父亲。 “距离合格差的很远。”我说。 “他这人,我打从心底里认为是不会被任何事物束缚。与母亲结婚到我的出生,可能让他不止一次感到困扰。他讨厌责任、亲情、爱情,一切牵绊住他生活的,都可以被随时抛到身后。”她停了一会儿,“我上高一刚入学那会儿,母亲把校服钱交给父亲,让他第二天汇到学校。第二天中午我就只看到他捧着支2万日元的清酒回来,之后害的母亲又亲自跑去银行。他就是这样,兴致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哪里还记得要紧的事。” “母亲没生气?” “她从不生气,在我印象里。温吞的像一头辛勤的老母牛,勤勤恳恳地工作,任劳任怨十年如一日地工作。”神崎小姐猛吸了口烟,咬着滤嘴,“真讨厌。” 神崎小姐讨厌烟、酒、咖喱,讨厌繁杂琐碎的工作,甚至讨厌自己的父母、家乡。其中却没有一件可以舍弃。我长久地盯着面前盛满威士忌的玻璃杯,融化的冰块碰触杯壁,发出轻响。 “抱歉,净聊些自己的事。”神崎小姐手里那支烟燃得差不多,她用力按灭在烟灰缸里。 我无言地看着她,脑子里无法导出合适的句子,任由寂静占据整个房间。 神崎小姐挪动身子,沙发弹簧发出粗糙的硬质声响,小口呷着威士忌。 我其实很少会对他人的评头论足,嚼舌根算不得坏到过分的恶习,我始终对它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疏远。以前自己也常被朋友说,老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性子冷淡得像埋在地缝里顽石。我自然不忿,如何能像他说的那样冷血。说来说去,执拗也罢冷漠也罢,我还是依靠这样的性格渡过了相当长的时光,直到它构成我人生底色之一。 远空的潮湿气流盘旋在云层之上,突如其来的沉闷雷声隔着漫长的天际显得模糊不清。拢在灰黑色云朵里的水汽四散奔逃,雨水迅捷地落在大地之上。 神崎小姐仍处在沉默中,似乎会持续很久。 我用威士忌润了润嘴唇,脑海里生出一幅景象,似乎是张画像。画布上潦草的概括出朦胧的图形,结构凌乱,细节提不上精致,色彩更是全无。 画了什么? 被酒精笼络的神经摇摇欲坠,手指挤压太阳穴。眼睛看向神崎小姐,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喜欢我吗?” 神崎小姐将视线投向我身后的那扇未关紧的阳台门,不一会儿再度移到我的脸上。 听着雨声,我发觉没有中午那场来得凶猛,淅淅沥沥地像是梅雨时节那般延绵不断的霪雨。漂浮在穹顶的月光隐没在雨幕中,那些嘈闹的虫鸣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湿润的泥土里去。偶然驶过的汽车,碾过路旁水洼,疾驰远去。我边捕捉着散在空气里信息,边思考着她的话。酒杯表面凝结出水珠,沿着陡峭的掌心一路 向下,我把杯子换到右手,饮酒下肚。 “大约是喜欢。”要我说得斩钉截铁恐怕没那么简单,我早过了羞于启齿的年纪,仍然不能很明白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坦白说,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实在是恼人清修的怪物。我对此望而生畏,常年如得道高僧般避之不及。现在事到临头唯有含混而过罢了。 “哪种喜欢?”几乎没给我反应的时间,她接着问。 哪种喜欢? 谁知道呢,喜欢哪能分得了那么多。自然是好感多一些叫喜欢,再多一些叫喜爱。 “不知道。” “真不知道?” “我想是真不知道。” “嘿—”她拉长音调,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手指伸入杯子里,搅动冰块转个不停。“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答案很重要?”我说。 “或许。”神崎小姐黑色食指在衣角擦了擦。瞳仁露出一些灰质的尘埃,像那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一样,死亡被鲜活的保存起来。 “我说”她站起身来,围着沙发绕了个圈,站在四敞大开的阳台门前。 我看着他,等待着什么。 “我们做爱吧。” 神崎小姐张开双臂,我看不清逆光之下她的面吞。细雨在风中飘摇欲坠,溽暑蒸人的雨夜里翻腾的酒气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如梦似幻的蓝色海洋。 星期三,指针刚过九点。关了灯后的夜里,我和神崎小姐没有做爱,没有亲吻、手淫。就那样抱着赤裸的神崎小姐,在沙发上过了一夜。其中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只残留下模糊的影子。 依稀记得黑暗中我抚上她的腰际,富有弹性的年轻肌肤,入手皆是冰凉一片。迟钝地褪去神崎小姐的衣物,慢慢将赤身裸体的她抱在怀里。她吐息平静地均匀地涂抹在我的脖颈处,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上涌又迅速回复平静,潮汐似的循环往复,于雨夜深处消失。 我遽然察觉到一件事,一个从半空中伸出来的念头在某个瞬间与我触碰。 “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我说,“虽然不是很清楚喜欢与喜欢究竟有什么区别,多少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神崎小姐没有动,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次元发出的,听起来飘忽不定。 “我想。”我滞了一下继续说,“我应该像你讨厌咖喱那样喜欢你。” “是吗。” “嗯。”我说 “那是我倒数第二次和神崎小姐见面时的场景。” 我靠在711门口吸烟区的栏杆上,正对着的刚好是家拉面店。露里站在不远处,神情看不出情绪,不知道我的话有几分进入她的耳朵里。 “那之后呢?” “之后?”我掏出烟盒,想了想放回口袋。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从伊东回来后,戒了许久的烟大有死灰复燃的趋势。这可能与神崎小姐的消失有莫大的联系,也可能没有。为此回到了东京,我有种直觉在这里能找到她,也可能找不到。可能与不可能交织在一起,完全是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距离新宿仅十分钟距离的中井站台,来来往往的人群低头前行,那其中有人认识神崎小姐也不一定。 我点燃一支烟,思索了片刻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