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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要红茶不要绿茶(下)

    “包舌头?”

    郑海珠先也是一愣,旋即醒悟过来,那就对了,红茶是全发酵的制茶原理,口感比绿茶甘甜醇厚,颜思齐从福建到日本,喝的都是绿茶,自然不习惯,且将红茶的厚重感形容为“包舌头”。

    这正是郑海珠所追求的效果。

    世上本无红茶,是中国明末武夷山地区的茶农一次偶然失误,令新采的绿茶发酵产生异味,情急之下以松木焙干试图挽救,却没有中国人要喝,才廉价卖给行商。孰料行商略作吹嘘转卖给洋商后,这种全发酵茶在欧洲竟比绿茶还受欢迎。

    郑海珠无意去揣测,洋人爱喝红茶,是否因为他们的饮食结构,需要如咖啡那样口味偏“沉”的饮料来解腻,她更关心到的事实是,自己穿来的这个时间节点,有惊喜——

    武夷山农人的那次失误,尚未出现!

    是的,她回到福建后,再次确定,月港出舶的茶叶,全是绿茶。

    目下的大明和洋人,定然都还想不到,不出百年,世界贸易体系中,销量最大的茶叶,会是红茶,并且一直如此。

    这一回,在台湾看到野茶,想到台湾和福建中部的纬度差不多,气候也相若,且文阿嬷虽是部落酋长却很能接受新事物,还有料理野茶的经验,郑海珠便与文氏祖孙提出,拿今春新摘的野茶试试全发酵。

    “颜大哥,你饮鲜茶饮了二十几年,只爱清润微苦的滋味,就像我们海边人,哪里吃得下徽州做的臭鳜鱼。但我在松江,见过传教士在佘山摘了野茶揉捻后闷熟,叫作发酵,如制米曲一般,再烘干煮水,还加入牛羊乳。他们喜欢喝。”

    这当然是郑海珠编的。

    颜思齐听后,道声“原来如此,阿珠是要做海外生意”,再抬眸时,正见文阿鲲提着羊奶罐子站在面前,投来征询的目光。

    “好,加些羊乳我再尝尝。”颜思齐温言道。

    阿鲲忙避开与他对视,只手势轻缓地往茶盏里加奶,双颊微红,不知是叫热气熏的,还是一份别样的羞赧。

    颜思齐倒大方自然,端起奶茶啜饮几口,若有所悟道:“现下觉得好些了,想来,与汉唐时西域胡商爱在煎茶中加入酥油,是差不多的道理。”

    刘公公则和文阿嬷一样,静静地品咂。

    继而,他略带惋惜道:“祥麟走得急了些,若他在,或许合胃口。他们石砫川人爱饮的一种黑茶,与这个有些像。”

    文阿嬷将茶盏放下,转向颜思齐,慈和的口吻中更有一丝商量的意味:“颜郎君,郑娘子这些时日与我和阿鲲说了好几桩事,一是引水围田,像闽人那样插秧收稻谷,二是种茶、制茶,三是教村民们打鑞,四是,四是……”

    “四是学着用棉线纺布,”郑海珠指着颜思齐手里的葛麻帕子,接茬道,“寨里的姐姐妹妹们,连麻线都能搓得这样细,织得这样巧,学起织布来,定也不在话下。”

    文阿嬷感念地笑笑:“郑娘子说得这些,我和阿鲲求之不得,但如何造田纺布,稻种和茶种怎生引来,还须颜郎君作主。”

    “哦,此事,此事……”

    颜思齐一时理不出回应的头绪,他这草莽英豪,出入海波、统领水手、经商贩货都如使刀弄棒般熟稔,但若要治理一方稼穑民生,他还真是个门外汉。

    刘时敏如何听不出文阿嬷话外的催促之意,心道,这老太太是个急性子,也是好事。

    越急着要见到朝廷的诚意,越说明她的归顺之心。

    刘时敏遂乐呵呵地拍拍颜思齐的肩膀,揶揄道:“阿嬷放心,大明要封这样一位人物在岛上给你做女婿,怎会舍不得聘礼。海对岸就是茶乡福建,老夫回去便启奏天子,给你们送茶农和茶种过来,还有那什么,鑞矿。至于棉花、织机、织工,你更要放心,郑姑娘的主家,最在行,老夫也去打个招呼,让他们,教一教郑姑娘嫂子的娘家人,将来常走动。”

    文阿嬷欣悦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外孙女阿鲲的脸则更红了。

    郑海珠憋着笑,心道,这听起来,颜思齐与从前那些和亲公主的排场,挺像。

    但她瞥向颜思齐时,却蓦地捕捉到,未来枭雄的眼底,漾起一丝怅然屈抑之色。

    ……

    仍是个晴朗的夜晚,溶溶月光洒下来,深深浅浅地敷在树梢、屋顶、篱笆、院落。

    刘时敏用完晚饭,将颜思齐和郑海珠一道喊来,说了些长远的念想,包括利用南岛土人的骁勇,逐步收聚岛上其他各处原住民和前朝迁移过来的杂居汉人,浙江岱山那边的基地也要撑住,如此一来,好比替朝廷将东海至南海的水域把持住,杀一杀倭国、弗朗基、红夷蠢蠢欲动的野心。

    “思齐老弟,你肩上的担子,只怕比从山东到广府沿海的那些总兵之责,还重,”刘时敏说着,慢悠悠地起身道,“你二人再商议商议弄织工过来的事,老夫今夜吃得有些多,去海边走走,消消食。”

    言罢,招呼来一个锦衣卫,跟上自己出了篱笆门。

    月色下忽地成了二人相对,饶是郑海珠心境素来澄明,想到颜思齐与阿鲲联姻之事毕竟已定,自己总要懂得避嫌,遂也带着结束今日谈话的意思,说道:“松江其实和岱山那边,大哥再仔细想想,待我要启程离岛时,一并吩咐我去办。最好能写个手书给唐……”

    “阿珠,我有两句话问你。”颜思齐打断道。

    郑海珠只得又坐定在树墩上:“问吧。”

    “你可喜欢马将军?”

    呃……

    直男的执念又来了。

    郑海珠叹口气,扬起脸,盯着颜思齐:“马将军很好,和你一样好,但我们女子,并非见到一个很好的男子,就要去喜欢,就要在心里盘算着嫁给他。我们对你们,还可以是敬重,是赞赏,是效彷,是超越,是同舟共济,或者是,当作比亲人还信任的人。”

    颜思齐在那目光里愣怔几息,轻声道:“你莫恼,是我不懂女子的心思。我没有旁的坏念头,只是想晓得,你会对怎样的男子动心。”

    “我也不知道。颜大哥,心没动之前,怎么知道它因何而动呢?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论男女,总要遇上了,心里才明白,对么?”

    颜思齐默然。

    遇上了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这道理,他当然领会得。

    因为自己就亲身经历过。

    郑海珠见他温和又微微失神,便主动打破沉闷道:“你说有两句话要问,第二句呢?”

    颜思齐的目光重新聚焦,带了伤感之意。

    “阿珠,那天在小船上,你说你不想陪我去死,你说那话,是……”

    “我那句话,是真心的,不是气话。”

    郑海珠接住颜思齐嗫嚅不出来的下半句话后,在树墩上坐正了身体,平视着颜思齐。

    “颜大哥,就算换一辈子,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也不能陪你无谓地去送死吧?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水里火里义无返顾地跟着,我做不到。我又不是你的部下,我是我。我得先看看,你的判断对不对。若不对,我就得把你拉走,若你犯了牛脾气不走,我当然要自己走。”

    颜思齐被女子说得晕了。

    听她言辞中所推崇的,虽不能算“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凉薄行径,却分明与男子心中那些生死相依的柔婉深情作派,大相径庭。

    “阿珠,”颜思齐轻喟一声,“我是该醒醒了。”

    郑海珠站起来,毫无踟蹰道:“是的大哥,你该醒醒了。莫要再琢磨我为什么不愿意跟着你去死。我感念你当初到如今都对我仗义,也认定你人品敦厚,所以我才没空去想死不死的问题,我只关心,你现在好好地活着呢,我只关心,我能不能竭尽棉薄之力,助你活得更好。”

    她离开石桌走了几步,想一想,又回来,俯视着颜思齐,开口的语调却十分平静。

    “颜大哥,你并非朝廷命官,这座岛上论能耐,你也比我们都强,所以做不做台湾土司、娶不娶文阿鲲,全在你点头之间。但你既然答应了……”

    颜思齐在月色里抬起头:“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待文氏好,夫妻同心,敬她护她,而不是,把她当我的部下。”

    郑海珠静立须臾,抿嘴笑道:“阿鲲很喜欢庄子的《逍遥游》,她给自己侄儿,就想起名云。”

    颜思齐道:“好,明白了。”

    又道:“我已与刘公公说,从福建延请名医来,或许阿鲲弟弟的病,能治好。”

    ……

    这个万历末年的早春,西拉雅部落女酋长和来自故国的汉家女子,在孜孜不倦地分批尝试踩踏揉捻和盖布发酵后,终于探得了相对准确的时间与环境温度,煮出了不酸不涩、没有嗳气的红茶。

    郑海珠告诉文阿嬷,若用福建武夷山的茶种

    而部落的核心山寨,以及方圆百里过来参加春天海祭仪式的同族人们,也又惊又喜地得知,他们未来的女首领阿鲲,将与一位护送壶神蹈海而来、英姿勃勃的汉家男儿结为伴侣。

    海祭仪式后,颜思齐带着自己的手下,并刘时敏的一队锦衣卫,在野茶山上面向大海的开阔处,搭建具有宫阙特色的木屋,作为神庙,供奉西拉雅人信奉的壶神,和闽地渔民海商信封的妈祖娘娘。

    这日,男子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文阿鲲跑上山来,兴奋地告诉颜思齐:“马将军,归。”

    颜思齐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眺望,果然见到一艘旌旗招展的大船,徐徐驶入大员港湾。

    他与文阿鲲下山来到海滩时,大船已降下五六只柴水船,往岛上运人、运箱子。

    刘时敏、文阿嬷、郑海珠,正与马祥麟交谈。

    但马将军身边,竟还站着几个红头发的洋人。

    马祥麟正对着村寨方向,看到颜思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昂首向他抱拳致意,指着洋人:“颜兄,这是此前问织造局买了丝布的红夷人,不想在澎湖东边触礁,我们的船正好经过,把人救上来,货也抢回来不少。”

    颜思齐心头一动,正猜测马祥麟将洋人带上岸的意图时,刘时敏已带着和蔼却又端然的主人气派,拍拍颜思齐的肩膀,比划了一个圆圈的手势,告诉红夷人:“颜大人,驻守此岛的将军。”

    那红夷人的首领,正是古力特。

    西葡、荷兰与英国海商,都是皇室或政府支持,他们中许多本就身兼侦测远东海图的职责,更何况当今最是野心勃勃的荷兰人。

    古力特此番进出月港很顺利,胆子肥了不少,干脆一路北上,随着季风走走停停,摸索到西班牙海船出入频繁的宁波双屿岛附近,才又折返南下,准备熘达到澎湖屿附近探查,不料鹿耳水道如此凶险,差点丢了性命。

    此际,古力特对上颜思齐的目光,但觉既不凶狠也不狡黠,却仿佛太阳下的帆影般压向自己。

    登时心中生出阵阵失望哀叹来。

    据科恩总督大人所言,明国的政府在澎湖的海防极为松弛,岛上的守卫也时有时无,乐观的话,英勇智慧的尼德兰人在三五年内就能占领澎湖,以及它东面那座神秘如天国秘境的大岛。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座大岛上,有风度翩翩的执政官,有身体壮硕的军人,还有一位年迈但威严的女祭司。

    啊上帝,斯巴达城邦也不过如此。

    啊上帝,我们尼德兰人的运气,难道在夺去南洋的巴达维亚(今印尼)时就用光了吗?

    古力特请同样被救的翻译,礼节性地说了些感谢之语后,就笑眯眯看向郑海珠。

    “美丽的女士,咱们又见面了。所幸,那把珍贵的扇子,还有那条漂亮的舞裙,都没有落入海中。”

    郑海珠忍着对这位老兄改不了的油腻感的不适,澹澹笑道:“丢了也不必太伤心,我们大明好东西,多得很。尼德兰先生,你和你的伙伴,要不要尝尝只有我们大明才有的blacktea?”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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