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龙王 (1)

    2012/6/29星期五基隆崁仔顶渔市场清晨3:00

    往天上看，整个天空都笼罩着深邃的黑，要不是有几颗星星偶而闪动一下，都不觉得天有高度了。而整个基隆都已睡着，只剩下渔市场的人们最有精神。

    还没踏进渔市场，就能闻到一股比海洋还要海洋的味道，咸咸的、淳淳的、腥腥的，虽然不是很好闻，但闻久了却会让人上癮。这个味道是浓缩的海洋，比海洋还要香醇、甜美，如果大海出了一款精华液，一定就是这个味道。

    一阵又一阵人声鼎沸袭来，在本该寧静的夜晚之中，声音显得特别响亮。说话声、糶手(糶手，介在买卖双方之间的仲介者。)的拍卖声、笑闹声、搬东西发出的声响、轮车滚动的节奏、汽机车的引擎声、发电机的马达声……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震动着市场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的脑袋，每一个声响都奋力地打到天上，引发出一股特别强大的活力，满满的好像快要爆炸了。

    活力到处散佈，成为市场里几千几万盏的灯泡，排在街道的两旁，像是点点的火花，光是暖暖的金黄色，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让人感觉漫游在星星里面，亮得快睁不开眼。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摊位，满桌满地一箱箱、一篮篮的渔货，数以万计的保丽龙箱、铁製盒子、塑胶篮，里面装着各式各样活跳跳的鱼虾海鲜。半空中的金色灯泡若是圣诞灯饰，那么一箱箱的渔货就像是摆在圣诞树下面的礼物，堆成丰盛的小山，大家都想把它们带回家。

    人群之间不时有人高举双手挥舞招揽客人，有些人蹲蹲站站检查地上渔货的鲜度，某些人弯着腰搬运东西，一边推着满是鲜鱼的篮子，一边闪着人一边前进。一道道人影在灯光中交错来回，层层交叠，此起彼伏，严密而连续，成为股股浪，冲刷着整个市场，冲刷着翻遍了整个大海的渔货，让整个渔市场热闹的都快被浪打翻了。

    走在嘈杂、拥挤的人群里，王龙带着他的大儿子王锦雄，还有掌管厨房的许、廖两位师傅到渔市场买货，把市场从头走到尾，一路细细地检视整个渔市场的每一个角落。后面还跟着两个厨房学徒，手各推着一辆大推车紧紧跟着，推车上已经装了许多生猛海鲜，一箱海鱺鱼上面放着一箱红目鰱，旁边放着皇帝鱼，上面叠着好大一箱九孔和小鲍鱼，另外一台推车放一条大旗鱼，还有一大篮的樱花虾，推车把手上还掛着各式各样的海鲜，但是两个学徒知道时间还早，开来载货的两台车也才装不到一半，等一下还有的搬呢。

    王龙走在最前面。王龙，人如其名，十分威武，身高一百八，皮肤黝黑，年纪五十八，体重近九十，壮得跟一条黑鮪鱼一样，打扮随意，显露壮硕身材。与身材相比，头显得小小的，但是长相粗獷，当初老天爷製造他的时候好像是在赶时间，所有细节都稜稜角角，来不及打磨出一些圆弧曲线，尤其是鼻子，宽广又方挺，充满男性权威，搭配两条粗黑的剑眉和全部向后梳齐、上油的阿哥仔的发型，剪得四角四方、梳得瀟洒帅气，染得一根白发没有。最重要的是那一对虽然小，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睛，警觉性十足，闪闪发光，似怒似笑，看起来高兴又好像带着忧伤，让人有一种看不透、摸不清的感觉。一分神秘、二分英俊、三分野蛮，四分豪爽，全基隆没有人不知道他，王龙就是全基隆排名第一的生猛海鲜餐厅「海龙王」的大老闆，人称：「龙王大仔」。

    「臭小囝，今仔日你头一次来市场，给恁爸卡顶真，好好啊学。」王龙操着一口闽南语，带有深深的威胁警告意味。

    「啊──嗯──呜──」王锦雄正好白目地打了一个大哈欠。

    王龙一个眼神立马杀了过来，吓得王锦雄赶紧闭上嘴巴。可是王龙已经瞬间暴怒了。

    「给恁爸卡认真耶！你自己都是要做老爸的人了！莫在这边给恁爸丢人现眼！」宏大声音灌进耳朵，王锦雄瞬间耳鸣了起来，馀音在四周回盪，附近二、三十个人都猛然把眼神投射过来。王龙一个眼神反杀回去，每个人脖子突然向四面八方转开，继续做原本该做的事。王锦雄瘪了个嘴，向后头两个师傅作作鬼脸。

    许师傅和廖师傅也是无奈地笑笑。这个王锦雄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二十五岁的小伙子，身材高挑精瘦，浓眉大眼搭配光滑有弹性的小麦色肌肤，长得一表人才，除了遗传到王龙的英俊，还遗传了一条比王龙还要挑剔、难伺候到极致的舌头，王锦雄对于海產没有半点知识，用眼睛看，连花枝和透抽都分辨不出来、白糖和食盐也时常拿错。但是无论什么料理，一旦吃进他的嘴巴里，就像送进了解剖室，经过严密的分析和品评，食物新鲜与否、芡粉是不是放太多、糖是不是少加了、醋是不是走味了、九层塔是不是放过冰箱，这小子一试便知。

    可惜王锦雄个性懒散又没主张，好色、好玩又乱花钱，整天只知道跟他那群狐群狗党出门鬼混、亏妹，可是出了门又爱跟人家争强斗胜，总是会掛了綵回家，以不受教、爱闯祸而闻名乡里，进出警察局已经像是逛夜店一样频繁，早就成了家常便饭。还曾经因为喝醉酒，嫌餐厅的东西难吃，和厨师互殴，之后在警察局，又因员警订购的便当太难吃，进而大闹警察局。王龙私底下总是对许、廖两位师傅说：「可惜了这条喙舌。」

    王锦雄的爸爸，王龙，一生之所以可以称霸基隆，这个以海鲜闻名于世的港湾之都，除了天生豪爽的个性交了很多朋友之外，靠的就是长年以来对于各种海鲜深厚的知识。王龙父亲早早就去了，为了照顾母亲，从十一岁开始进厨房，跟着许多办桌师傅拜师学艺，最后拜在一个传奇的老师傅手下，因此厨艺非凡。他也跑过船、捕过鱼，除了一身扎扎实实的烹飪技术，对任何鱼產海鲜，王龙可都如数家珍、胸有成竹，只需一眼就知道鱼的新鲜与否和一切的身家背景、如何料理。但就是这个儿子不争气，却又天生有条好舌头，让王龙虽然是一肚子气，却又捨不得放弃，既是王龙的心头肉，又是王龙的心头刺，对王锦雄又是溺爱、又是严厉，总是想着让王锦雄多磨练个几年，未来要把餐厅传给他。这些事情也和许、廖两位师傅商议多次，两位师傅都是看在眼里的。

    两个师傅看了小老闆的这张鬼脸，一时语塞，内心五味杂陈。后头推推车的两个小徒弟则是别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