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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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梦。 翌日,七迟醒来的时候,雪停了,风还在没完没了地吹,天色浑浊,分不清是何时辰。 起床、净脸、漱口,整衣。简单下了一碗馄饨,撒上葱花,连汤带皮呼噜呼噜吞入肚中。扣好护腕,拿起佩刀挂在腰间。出门碰到小桃,逗之、撸之、亲之。 距离值班还有一点时间,七迟去了一趟侍卫饭房,她与负责采买的宫女关系不错,往往能通过她拿到一些新鲜食材。 一尾鱼、几块禽肉,又舀了些面粉。刚好一周的分量。七迟数了对应的钱给宫女,将它们装入乾坤袋。 侍卫饭房在南,接近外廷,距离长门宫有些路程。七迟途经御花园时,被一道故作惊讶的声音叫住。 来人一身圆领翠绿袄子,肩袖绘鹓鸾祥纹,额间点花钿。是一个官职五品以上的羽林卫。 “瞧瞧,这不是我们的大善人?给长门宫看门的滋味如何啊?” “是你啊,林徽。”,七迟认出来者,微微颔首,“尚可。箪食瓢饮,不改其乐。” “不改其乐?委屈一隅,虚掷才华,在你看来是不改其乐?!” 林徽被七迟云淡风轻的态度刺痛,眉间的花钿因为怒容更显鲜艳,如一簇火焰跳动。暗含质问的话像是在心头憋了很久,一股脑儿倒出。 “是啊!你永远这么潇洒,永远不愿弄脏自己的手,永远只顾着自己,却从来不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军中有多少后生暗中钦佩于你,日夜苦练,勤奋不辍,立志成为和你一样厉害的大人。你倒好,直接撒手走人了!” 七迟目光沉静,“林徽,还记得刚来羽林军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每一个人的道都不同,人生一世便是证道的过程,无论成或败,无论富贵还是清贫,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只求问心无愧!真希望你不要后悔。”,林徽面部肌肉颤抖了一下,被气得不清,甩袖离开。 七迟望着风中很快化作小小一点的背影,那个胆小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孩经历风风雨雨,也开始长大变成像模像样的武官了。 七迟轻启唇齿,她知道对方十年苦练应有的修为足以听清自己的话,“那我希望你不为红尘洪流裹挟,找到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与快乐。” 林徽的身子短暂凝滞了一下,很快重新启动脚步,快速地消失不见。 七迟回到侍卫府正堂,与上一班巡逻的人交接,开始了一天的日常巡逻。 白日的长门宫与晚上截然不同,晦暗不明的轮廓退缩至角角落落,成为黯淡而陈旧的阴翳。玉殿飞阁在一片碎瓦颓垣内惘然若失,犹如美人幽魂出窍离体,徒留华而无神的空壳。 七迟跨过一扇扇丹漆斑驳的宫门,褪去夜色后的砖墙更加高耸,像平地拔起的巨石,不可撼动地压向天空。 北室和西厢静寂,没有人走动。东院门扉依旧紧闭,唯有焚香沉沉。一切如常。 七迟转了几圈,闲着没事,路过竹林时摘了一片竹叶,抵在唇上有一下没一下吹着。 过了一会儿,远远听见喜鹊啼叫。她调整竹叶位置,一串模仿鸟鸣的口哨以假乱真地响起,惹来翅膀扑棱的动静。 一只长尾蓝喜鹊停在竹枝上,五米之外歪头看着这个会说鸟话、身上无毛的丑八怪。七迟坏心眼地把口哨吹得又尖又锐,吓得它羽翎炸开,呼啦一下窜入林中。 七迟原地大笑,顾虑到人在内廷,做贼心虚般掩住嘴巴,遛出了竹林。 继续巡逻。 七迟捻着竹叶梗来回地转,来到池水边的时候听到一缕琴声,如水击石,若寒松吟,绵渺清冷,裂石停云,似西风从天上吹落的尘外之音,羞杀百舌黄莺。 七迟侧耳倾听,却捕捉不到琴声来处,抚琴者多半用了混淆方位的法器。 当今圣上爱琴,因此宫中多琴伎。他们宴席上隔帘弹奏时,用的就是这种法器。它能将琴声扩散至四面八方,余音袅袅,三日不绝,使听者醺然陶醉,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七迟一时兴起,重新将竹叶抿在嘴间,倚着池水边鸳鸯莲瓣纹的玉雕栏,应和琴曲吐出悠长的音调。琴声如怨如慕,七迟吹得尖细颤抖。琴声平缓清透,七迟就吹得明幽阔远。 一曲终末,琴声虚空游丝般散去,七迟松开指尖,竹叶随风飘走,落到她身后池子里,荡开圈圈涟漪。 这样天寒地冻的气温下,池水竟然没有结冰,还开着硕大的红白莲花。 这是幽帝在位时期做过最劳民伤财的证据,她征召了十万余名丁女,在昆仑山脉采集了整整五年,才得到足够的古白玉来建设池子。 经由古白玉制成的雕栏汇聚天地灵气,令池水经年不冻,红白莲花四季常开,暗香盈动。幽帝见后龙颜大悦,命之如是池。取佛语如是我闻一词,告之天下这就是朕想看到的东西。 七迟得空会来摸根莲藕,或是留心一下莲花状态,但都是随缘而来,不知平时是谁在照看。毕竟古玉再怎么汇集灵气,没有人工修剪,莲花是没法活这么久的。 看了一会儿莲花,七迟估摸着时间回到正殿宫门口。陈述已经站在那儿等候换班,见到七迟身影,立马笑着朝她招手。自从解决了家中燃眉之急,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连一双吊三百眼都显得格外亲和。 “我在炉上给你留一壶酒,快回去喝。” 七迟和她碰拳,“谢了。” 端着酒壶回屋,七迟撑起支条,开了菱花棂格的牖户,手肘撑在台沿上,喝了一口酒。 酒是烧酒,顺入喉中火辣辣的烈,顿时将寒气逼出身体,热气腾腾浮出脸颊。 趁着骨子里的暖意未散,七迟去小厨房简单弄了一些吃食添肚。长门宫人手少,因此排班相对紧密,一个侍卫一天有三次轮班,早中晚,每轮三个时辰。七迟的排班早上和下午连得紧,因此中午可不能像晚上那样正经做饭,土豆蒸熟后压成泥,撒上几粒胡椒,就算做吃过了。 七迟上床眯了半个时辰。打工人守则之一,中午不睡觉,下午就崩溃。吨吨灌咖啡,晚上不用睡。 桌上的线香逐渐缩短,褪成灰柱,掉向底下瓷盘碎开。待一炷香彻底烧尽,七迟也睁开了眼。 在宫门口接替陈述岗位,七迟巡守了一会儿,柳茕一瘸一拐地走来,细声细语地唤她。 七迟望向柳茕,“怎么了?” 柳茕弯着潋滟明眸,精神状态比昨天好上太多,“谢谢你替我找回这件羽衣。它是教坊师母在入宫前赠送予我的礼物,意义实在珍贵。” 他略显紧张地揪住自己袖口,揉出不少褶皱,“若不嫌弃茕足有残疾,舞艺不精,茕愿为迟娘一舞以报恩情。” 七迟同意了。 柳茕扬起笑脸,欢喜地说,“那臣今晚静候迟娘!” 是以七迟结束夜间巡逻后,没有立刻回府。她来到西厢房,柳茕已经等候在挂起大红灯笼的庭院中。背影纤长,打扮地格外精致,像重新回到了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年少时代。 听到脚步声,他连忙转身望去,身上合百鸟毛而成的青色羽衣、腰间缠着的琳琅珠络也跟着摆动开来,散开一片粼粼光泽。 “你来啦。” “我来了。”,七迟说完忍不住扑哧一笑。 柳茕柳叶儿般的眉毛似蹙非蹙,一颗水滴状的红玛瑙坠在饱满的额头间摇曳,将多情多思的眼眸从烛光中浮现出来。 “笑什么呀?” “其实你可以继续说,你本不该来的。” 柳茕款款走到七迟面前,“为什么?你不来我就要心碎而死了。” “没什么,当我说了痴话吧。”,七迟淡笑不语。 柳茕惆怅叹气,“你总是这样,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给人接近的机会。” 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七迟很快想起白天林徽的话,今个儿倒是赶巧,抱怨的人一个接一个,她也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啊。 “哪来另一个世界,难不成我是逃出黄泉的鬼魂?”,七迟扒拉眼皮,做了一个鬼脸。 “我管你是鬼还是人呢,只要都是迟娘,我就跳舞给你看” 柳茕低眉垂眸,与七迟走入尖角小亭。直而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面倒影,毛茸茸的,安静掩埋了他的情绪。 他下了石阶,走到庭院中央,皓腕翻转,摆好了起手势。七迟所坐的亭子没有燃烛,四周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柳茕背后屋檐下串串红灯笼,犹如一匹熠熠生辉的天鹅绒幕布,将柳茕如聊斋里的狐仙般托起。 没有金石丝竹,没有伎子伴唱,可随着柳茕起舞时佩环叮当碰撞、错落有致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就是这场表演最完美的配乐。 绣着百鸟毛的羽衣如莲花旋转,盈盈一握的腰肢下珠缨飞旋,似龙蛇游动。 宝石明暗相间的衍光投射在羽衣上,羽衣鸟雀的尾翎又将光影流动回珠络,重重迭迭,流光溢彩,让袖口的一层碧绿孔雀长翎,睁开了千百双蓝幽幽的雀眼,紧盯着七迟不肯挪开,像欲啼出泣血的悲鸣。 这一声悲鸣经由柳茕的双唇传出,正当他越旋越快的时候,身体突然一歪,重重砸向了地面。衣袖上千百只雀眼在空中掠过一片残影,朝七迟投去死人临终前的一眼,随之蒙上了尘土。 七迟赶紧起身跑去,柳茕低低埋着头,三千青丝顺着脖颈垂落脸侧,遮挡住所有的表情。 她闻到了一股微弱的血腥气,皱眉巡视柳茕全身,发现他露在层层衣摆褶皱外的脚腕肿起硕大的包,纹锦罗袜颜色洇暗了一块,伸手一摸,是血。 “妾唐突了。” 七迟二话不说取出巾帕,撕成条状。她轻轻脱了他的鞋袜,一只琼月般的脚便暴露在灯笼光下,脚趾纤圆,肤如春妍。 柳茕这才有了反应,怯怯将脚往衣摆里缩。男人的脚是隐私部位,不能露在外头,更不能给人看见。 “都这种情况了,别管那么多了。你之前不还.....”,你之前不还整双腿露在外面过吗?七迟顿了顿,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她一把按住柳茕的小腿,地道不大,但不容挣脱的意味很重。她包扎速度很快,甚至还有闲暇暗自吐槽自己这几天怎么老是给人处理伤口。 柳茕的小腿肌肉抽搐不已,一下一下在七迟掌中跳动。薄薄的红蒸着肌肤,从耳尖开始,最后连脚背、趾尖都漫开粉色。 “茕卑贱,竟然让迟娘看见如此丑陋的脚。” 七迟系好最后一个结,抬头撞入柳茕万念俱灰的眼神里,深绿眼珠了无生机,像是死去的孔雀附在他的眸子里,迸射出几近怨怼的神采。 感觉他一时也听不进什么安慰,七迟索性抱起他回屋。 柳茕轻的像一缕烟,常年习舞的四肢比寻常男子要长得多,有些憋屈地蜷缩在七迟怀里。 感叹自己把侍卫做成了赤脚医生,七迟将他塞入被褥,叮嘱他好好休息,起身准备离开,却被柳茕嗓音颤抖的询问留住了脚步。 “你是不是也对我失望了?” 七迟回头,“为什么失望?你跳出了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舞蹈。” 柳茕用力闭目,额间的红玛瑙坠子如心头血般璀璨,吸走了他全部的精神与活力,“一组没能完成的动作怎么能配称作舞蹈?不堪入目的垃圾罢了。” “真的很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 七迟问,“你是对我感到抱歉,还是在对自己?” 柳茕似笑似哭,“迟娘你还是这么敏锐,也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七岁入舞坊,十八岁以惊鸿舞绝艳京城,同年被送入宫中为圣上献舞。次年从四十尺高的水榭上坠落,彻底跌断右腿。” 柳茕全然不顾伤口崩裂,拖着腿踉跄下床,抓住七迟的衣摆,语气癫狂。 “迟娘你说,一个跛子还能叫做舞伎吗?一个跛子、一个残废!” 七迟俯视着脚边失魂落魄的柳茕,“昔者庄生论道,以庖丁解牛为例,谓之由技悟道,方得逍遥。亦如诗家之法,至法无法,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你曾经攀上了名叫技术的高峰,意外坠落后可抬头看过四周?摆在你眼前的是一条更加险恶的道路,可它毕竟还是路,你不想去道路尽头看一看从未见过的风景?” 柳茕喃喃,“尽头那边会有什么呢?” “一颗作为舞者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