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暖 第183节
他虽撑着伞,可是鞋袜和衣袖都被雨淋湿了,腋下夹着个蓝布包袱,看样子里头应该放着一两本书。 “这位公子,不知您是哪位?到我们府上做什么?可有拜贴吗?”守门的上前问他。 这人有些拘谨地朝看门的笑了笑,他长相憨厚,笑起来就更憨厚。 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说道:“在下来得匆忙,并未准备拜贴。只是在路上看到这悬赏告示,上头的人我前些日子好像见过。” 守门的听了,立刻说道:“公子说的当真?” “我是读书人,怎么能说谎呢?”那人又憨厚地笑了,“不过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我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们家的小姐。” 守门的可管不了那么多,拉着他便往里走,说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一面打发了个总角的小厮去里头禀报:“告诉二老爷,就说有人拿了悬赏的告示来了。” 那小厮听了撒腿就往里跑。 也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岑同像是老了二十岁。 头发白了一多半,两腮塌陷,眼窝深凹,整个人仿佛一棵深秋的老树,枯瘦伶仃。 岑云初失踪的事终究瞒不过去,如今老太太病倒在床上,而他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女儿强撑着,他也早就倒下了。 听说有人拿着悬赏告示前来,他的双眼立刻发出光来,连忙站起身走到门前。 “岑老爷好,小人姓李名开颜,”那人见了岑同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自报家门,“是从东都来进京求学的。” “失敬失敬,李公子请坐。”岑同请李开颜坐下,早有丫鬟端上茶来。 李开颜谢了座,但并没有坐,有些腼腆地放下裹着书的包袱,把那张悬赏告示打开来说道,“小人从东都来的时候,在街上见过一个女子,容貌和这画上画的颇有几分相似……” 岑同不待他说完,便急切地问道:“公子是在哪里看到的她?她人如今还在东都吗?” “这个……”李开颜的脸不禁红了,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直视岑同。 “李公子放心,这上写的赏金绝不会变,只要确定是小女,岑某立马将赏金如数奉上。”岑同说道。 李开颜听了却连忙摇头,说道:“岑老爷别误会,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无论那人是不是贵府的小姐,这赏金我都不要。谁家的女儿丢了不担心呢,助人骨肉团圆本就是一桩善事,何来报酬一说。” 岑同知道这李开颜是位善良君子,因此说道:“多谢李公子仗义相助,若真是小女,在下必当感激万分。届时还请公子一定要给岑某下一个回报的机会,否则我们一家都会心有不安。” “岑老爷言重了,暂且不忙提这些。其实我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李开颜有些手足无措,“小人说了,还请您不要怪罪。” “李公子请讲。”岑同是真的着急。 “在下是在东都的大街上看到那位女子的,当时是东都每年一度的花魁大会,选出来的花魁娘子沿街游行,很多人都会看热闹。”李开颜红着脸,因为这些实在不该读书人谈论,“其中有一位风头最盛,是玉人坊的新人,花名好像叫忆梅。当时她站在花车上,从我面前经过,我便看见了她的容貌。” 听他这么说,岑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开颜连忙解释道:“在下也只是觉得有几分像而已,未必就是。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下也是犹豫了好久,不知到底该不该说。” 岑同按捺下担忧和悲愤,向李开颜深施一礼说道:“李公子,你是位义士,多谢你能来告知。在下这就去东都核实,不知您如今在何处下榻?” 李开颜说了自己的住处,然后就准备离开。 岑同亲自将他送到二门,往回走的时候,直接吩咐跟着的人:“现在就备车,我要立刻出门去。” “二老爷,天色已晚,况且还下着雨,明天清早再走吧。”下人劝道。 可是岑同压根儿就不再理他,进了门就开始换衣裳。 众人都知道大小姐对于二姥爷何等重要,因此也不再劝了,都老老实实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岑同收拾到一半,猛地拍了一下额头,说道:“我可真是糊涂了,去东都坐船最快!” 于是命人赶快找船,如果快的话,明日正午就能赶到东都了。 岑家其他人知道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去。 叫大房的岑少翔和三房的岑少翷一同跟着,岑少翃也要跟去,但因为年纪太小,被喝止了。 “这件事就不必叫外人知道了,”岑同对自己的几个兄弟说,“如果真的是云初,我们从此就不再回京城了。我会带着她远走他乡,和陈家的婚事,你们直接断了就好。” 岑周、岑冈和岑冉互相看了看,都明白岑同的意思。 如果李开颜看到的那个花魁就是岑云初,那么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回到京城来,所面对的也必定是风言风语,诋毁中伤。 与其那样,还不如压根儿就不回来。 于是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岑同连晚饭都来不及吃,三太太命后厨赶着做了几样饭菜,装进食盒里,叫小厮提着带上船去。 此时天色更暗了,雨势也明显大了些。 岑家叔侄三人,连同几十个下人冒着雨赶到清平河边上了船。 坐在船上,岑同神情默然地看着水面,一颗心像是在炮烙上反复煎熬。 那个人真的就是云初吗?是谁掳去了她?又是谁把她贩卖到那么肮脏的地方? 她现在怎么样?可还……活着吗? 女儿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真怕她宁可玉碎。 两个侄子反复过来请他吃饭,他都摇摇头说不饿。 他是真的吃不下去,一想到女儿不知在哪里受苦,他的心就开始滴血。 第294章 玉人坊 东都的繁华虽不及京城,但风景秀丽,古迹众多,也颇得人们青睐。 岑同不止一次来过东都,但此时他无心玩赏这里的景致,而是同两个侄子直奔东都的管事衙门。 他们手上拿着京兆府的公文,有这个就能让东都的官差随他们去找人。 岑同担心只是自家这些人去了,根本不能把人救出来,甚至连面都见不到。 明摆着花楼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把人交出来,他们更担不起拐带官眷的罪名。 万一逼急了,他们或者把人藏起来,或者干脆杀了灭口。 不可不防。 东都的长官见了,连忙说道:“原来是岑二爷,失敬失敬。但不知你们要找的人在哪里?下官这就带人前去。” 岑同还了礼说道:“依在下看来,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不如等花楼开门的时候,我们假装成客人先进去看一看虚实。 若真的是,你们再把那里围起来。如果不是,我们就直接出来,也不必麻烦各位了。” “岑二爷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吧!三位一路辛苦,怕是还没用午饭。不妨赏个脸,让下官略备薄酒,算是给三位接风。” 此时已是下午,他们只是早起在船上胡乱吃了一口,也的确该吃饭了。 吃过了饭,又短暂休息了片刻。 岑同想着去花楼总要体面些,免得被人瞧出来什么。 他本来是个极讲究的人,因为女儿失踪,才变得有些不修边幅。 就在东都衙门的后院栉沐一番,换上干净衣衫。 看看已是黄昏,便同两个侄子缓步到玉人坊来。 东都的花楼门前都堆着花塔,檐下挂着一溜茜纱红灯。 此时已经开始上客,门前迎客的姑娘们个个笑颜如花,手里的帕子花红柳绿,或展或飘,或掩口或遮面,好似蝶翅乱飞,招人眼目。 玉人坊的老鸨香姨在楼上看见了岑家叔侄三人,对一旁的姑娘道:“娇蕊,这三个新客多半是有来头的,咱们下去迎迎。” 娇蕊咯咯娇笑道:“妈妈,这三个一看就不是惯逛的,的确得由你牵引牵引。” 香姨捏着一柄蜀葵团扇款款走下楼来,向岑同三人说道:“三位爷是稀客,快请进,咱们这儿酒水好,姑娘更好。” 岑同叔侄三人都是美男子,且身上没有那些浮浪子弟的纨绔习气,斯文中透着尊贵,在这烟花之地显得甚是不同。 娇蕊等几个姑娘上前来,六个倒有三个是奔着岑同。 “不知怎么称呼几位?恕我冒昧了,瞧着你们的气度倒像是京城来的。”香姨边陪着岑同三人往里走,边笑着说。 “我姓佟,这两个是我的侄子。”岑同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名,便以名为姓,自称佟二。 “原来是佟二也,失敬,失敬!”香姨也不细问,来这里的客人不愿意透露姓名也属正常。 她前头之所以问,也不过是为了好称呼。 进了玉人坊,岑同不动声色地把这里打量了个遍。 这里共有三层,一楼正中间是个戏台,戏台周围有不少桌椅,坐着几个人。 左右两侧有不少小隔间,是这里三等姑娘的住处,正北是厨房。 二楼,三楼全部都是单间,别的不用看,只看上头的门帘就能断出屋子里姑娘的身价高低。 香姨见岑同面上始终淡淡的,猜测着他大约是对这几个姑娘不满意。 因此试探着问道:“佟二爷,咱们这儿的姑娘多得是,只不过有些个还未梳妆完毕。等一会儿下楼了,您都瞧瞧看,看看有没有入得了眼的。” 岑同微微颔首,也并不说话。 他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李开颜所说的那个忆梅姑娘是不是岑云初,其他的都不在意。 岑少翷在一旁装作不甚在意地问道:“听说你这里有个新来的花魁,叫什么梅的?她今日可在吗?” 香姨一听就笑了,说道:“佟少爷耳报神好灵,忆梅这丫头色艺双绝,我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出挑的人物了。啧啧,那腰身纤细得如同三月柳,小模样儿更是招人疼。不过呀,她如今可是众星捧月,想要让她陪着,可得花大价钱。” 岑同听她如此说,双手不因不由得握紧了,死命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失态。 在没有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岑云初的时候,听人如此谈论她,岑同只觉得既愤怒又悲切。 他现在只能装作平静,然而他的心已经一半化作寒冰,一半化做烈焰。 他本是一位温和君子,可这些日子却每每动了杀念。 他心中暗想,若岑云初真的在这里,那么他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把这里的人全都杀干净! 香姨本在这里招呼他们,忽然朝门外一看,脸上立刻笑出了一朵花。 抛下岑同叔侄三人,就迎了上去,口中说着:“哎呦,我的大少爷!你可终于来了,错过了多少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