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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夜半鹤知 第6节

    林鹤知顺便用同款pcr引物检测了死者排泄物中无法消化的水果籽颗粒,果然,都是百香果。

    百香果不是中国本土的原产水果,种苗都是国外引进的,现有的百香果基本都是大棚商业种植,不存在“野生本土百香果”这种说法,更重要的一点是,百香果是虫媒授粉植物,不像风媒植物那样花粉可以飘很远,虫媒植物的花粉只能近距离传播。

    那么,死者肺部测出百香果的花粉……

    电光石火间,林鹤知突然意识到,死者很有可能,生前在云南省某个百香果培育基地附近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第6章 藏尸行李箱

    那时候,全国最大的百香果种植基地还在广西,“金果经济”在云南没火起来,只有三个基地,都是政府指导的脱贫试点项目,涉及百来个村落。这种小村落,最多不过百户,家家户户都认识,谁家丢了个年轻姑娘,多半会成为村里人口相传的新闻。

    很快,警方在一片种植百香果的苗族村落找到了一个潜在的匹配对象。

    这些年国家大力修路建桥,小村落发展得日新月异,互联网一通更是让年轻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村里有一个姑娘,叫汪佳乙,从小就渴望大城市的生活,为此没少和家里吵架。后来,女孩因为不想嫁给同村小伙,和家里赌气,外出打工去了。她走的时候是18岁,到现在已经20了。后来家里一直催他回来结婚,但女孩在大城市赚了点钱,在无数次争执之后,彻底和家里断了联系。

    去年,父母曾经求助过警察,废好大功夫才联络到人,当时汪佳乙在广州,和警方表示已与家中断绝关系,警方确认了女孩的人生安全,且有独立行事能力,便没有再插手此事。现在想来,村里的母亲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再听说女儿的消息了,父母现在也不知道女儿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失联女孩的母亲看了根据尸体骨骼复原的颅骨重塑图,说不太像自己女儿,但年纪,身高都是吻合的,而且女儿特别喜欢买那些名牌包的廉价仿品。警方查询了之前联络上汪佳乙的手机号,最后一次扣费是今年四月,该号码既没有注销,也没有充值,账户因为没钱自动停机了。

    这个消息把汪妈妈给急坏了,当地民警刮取了母亲口腔脸颊侧细胞,做了dna鉴定。

    整个宁港市局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鉴定结果——

    死者dna与汪佳乙不匹配,且不存在旁支三代的关系。

    汪佳乙母亲等结果这几日都哭肿了眼睛,这会儿捂着心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而“9?05行李箱抛尸案”组会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线索一断,专题会上的风向就“唰”的变了,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毕竟单瀮年轻,二十九岁成了副支队长,之前从未处理过情况如此复杂的案件,更有资历的老刑警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我就知道,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法子不靠谱。要是真那么好用,不早就全面推广了?”

    有人起了头,平时不敢吱声的人也七嘴八舌聊开了——

    “法医组负责这个事的是谁?我听说是一个宁大毕业的医学博士?现在这些小孩儿,学历一个比一个唬人,但除了掉书袋做实验,什么都不会,真的是半点实战经验都没有。”

    宫建宇忍不住替林鹤知说话:“他念书那会儿就对这个感兴趣,参与过不少法医组实验室工作,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

    “可是,就根据这些线索,直接推死者生前来自云南省百香果基地——可能性是有的——会不会也太武断了一些,难道就不存在其它的可能性吗?如果死者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根本没人上报她失踪了,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啊!”

    也有人打圆场的:“小瀮到底年轻嘛,喜欢在破案思路上另辟蹊径,是应该鼓励的,但咱们这创新啊,目的也是为了出结果嘛!”

    “其实我觉得,咱们整个思路就错了,根据这种信息找死者户籍,简直是大海捞针。咱们明明是有嫌疑人的——本来都已经抓到了——那个赵勤快指不定就是在撒谎,行李箱压根就不是那个地方捡到的。这人应该扣着好好审,怎么就放回去了。”

    可赵勤快放回去之后,七平八凑地补齐了八千块钱,再没动作,又开始了日复一日通勤的生活,单瀮坚持他没有嫌疑。

    命案时间拖得越长,公安面子上就越说不过去。朱局背地里给单瀮通过气,有人打报告说他没经验,建议换个负责人,但这事暂时被高层压了下去。领导一颗甜枣一个棒槌,意思是,你小子再不给我快点破案,下回可没人帮你兜着了。

    单瀮面对前辈的指点,恭顺有礼,但心里也是憋着一肚子火。他一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就看到林鹤知旁若无人地坐在自己工位上,百无聊赖地在转椅上打着圈圈,顿时更不痛快了。

    副支队长剑眉一皱:“谁放你进来的?”

    林鹤知伸手扬了扬宫建宇给他向局里申请的临时工作证,屁股底下持续转着圈,看都不看人一眼:“汪佳乙妈妈的线粒体基因测出来,属于亚单倍群b4c2。”

    “上面指示,百香果这条线索暂时先不继续查了。”单瀮把文件摔在桌上,一脚踩住椅子底部,伸手“啪”的一下抓住他旋转的椅背,让人停了下来,“我管她线粒体是什么abcd,你先从我椅子上滚开。”

    林鹤知扒着扶手不起身:“冷知识,b4c2是东南亚少数民族特有的线粒体分型。”

    “这不废话吗?”单瀮冷笑一声,“这个百香果基地在一个苗族村落,她就是苗族人。”

    线粒体是细胞的“能量工厂”,在生命进化初期,它来自于某种共生的细菌。因此,线粒体身上有着独立于人类个体的dna信息,叫做线粒体基因。就像y染色体只能由父亲遗传给儿子,线粒体基因则记载着母亲那一方的足迹,因为线粒体存在于卵子的细胞质中,只有女儿才能将母亲的线粒体基因传给下一代。公安有建立用于破案的“y-染色体”数据库,但母系线粒体基因在公安里的应用有限,更多被拿来绘制人类迁徙历史。

    林鹤知揉了揉鼻子:“可死者的线粒体基因是d4,这是汉族人里比较常见的线粒体单倍型。”

    也正是因为d4单倍型在汉族人里分布广泛,林鹤知起初觉得它没有任何指向意义。可是,在云南省这种多民族融合省份,这条线索便有意义了起来。

    林鹤知仰起头:“我想调那边当地的基因库,你能不能帮我弄来?”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单瀮语气不太好,“刚开了个会,上面觉得我在浪费时间,要求换个思路。”

    林鹤知也不客气:“他们叫你换思路你就换?那都是些半条腿入土的老古董了。”

    单瀮刚被领导批评完,又被林鹤知甩脸子,把外面“冷静礼貌”的人设撕了个干干净净,张嘴就骂道:“你知道为什么肺部花粉采样这一套只能给你们搞研究的用来发发学术论文,而不是作为常规侦查手段吗?因为它的结果可能不靠谱,完全没有普适性!破案是我的工作,我不是在陪你玩一个解谜游戏。”

    “那你告诉我,单瀮——你关心这个案子,是因为你真的关心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林鹤知往椅背上一趟,十指相扣于腹部,一双长腿十分嚣张地搁到了桌子上,“还是说,你怕自己破不了这个案子,别人会觉得你能力有问题?”

    “二十九岁,副支队长,”林鹤知眼尾眯了起来,语气懒洋洋的,“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是,你是第一名毕业的,警务技能比赛能给市局长脸,但别人会说,‘看啊,只会纸上谈兵,真枪实弹就不行’。再难听点,他们会说你这么年轻坐到这个位置,还不是因为你有个位高权重的——”

    单瀮打断了他:“闭嘴。”

    林鹤知点到为止,起身:“我需要的不多,只是那边基因数据查询权限而已。”

    单瀮:“……”

    “有时候我真不懂——组里的专家,更有经验的前辈讨论过了,认为这条路行不通——你到底哪里来的信心,认为自己一定是对的?”

    林鹤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专家算什么东西?”

    “你这群专家,上学的时候,专业课成绩还没我好呢。”

    单瀮连续两周睡眠不足,这会儿只觉得脑壳嗡嗡的疼,唯一的愿望就是眼前这张脸快点从自己办公室里消失:“——滚!”

    林鹤知:“……”

    他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离开办公室前,林鹤知一甩手,把腕子上缠了几圈的小佛珠握进手里,向单瀮摇了摇:“你知道吗?其实我半点都不信佛。”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件不能被科学解释但我却深信不疑的事——”

    “那就是当一个人虔诚地、寻找真相的时候,真相也在渴望——被他发现。”

    林鹤知拉开门,转身走了。

    单瀮:“……”

    虽说单老板嘴上拒绝,但林鹤知当晚还是收到了几个基因库的共享账号。

    人们会因为各种原因在警方的数据库里留下基因信息,比如罪犯,或者失踪人口亲属。林鹤知把省内数据库里,所有“d4”线粒体单倍型占比高的区域都找了出来,与种植百香果的山村做了一个重合处理,再次画出了一片新的区域。

    过了几天,单瀮又接到云省对接警方的电话。

    “喂?单队啊,我们又找到一个女娃。”

    对方的语气有些犹豫,丝毫没有获得新发现的兴奋:“女娃名叫杨明怡,在您第二次圈出来的那片区找到的。女娃和她妈妈都是汉人,家里种百香果。年龄,身高都对得上,我们这次打电话过来——哎这事挺邪门——主要是你们材料里说的那个妇科问题,完全符合描述。”

    单瀮一听,顿时什么都不困了,比灌一嗓子冰汽水还得劲:“太好了,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这就是个问题。”协查民警“嘶”了一声,“她没有失踪。”

    单瀮不解:“什么叫她没有失踪?”

    “她是两个月前,正常病死的,我这里有她的看病记录以及医院证明,她现在销户手续都已经办完了。”

    警方提取了杨明怡母亲的dna,很快出了结果,母女关系成立——宁港市行李箱中发现的那具尸体,的确是这位来自云南小山村,两个月前“正常病逝”的女孩杨明怡。

    第7章 藏尸行李箱

    公安优先奉行属地原则,宁港这边发现的尸体,依然由宁港负责,当地协查。

    死者的身份水落石出,案情推进连跟着走上高速。

    杨明怡,20岁,来自乐谷县二头桥村,家里排行老二,上头有个长姐,前些年嫁出去了,生了孩子很少回家,下头有个弟弟,今年十九岁,在县城念大专。平时,杨明怡和父母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帮忙照顾百香果,以及中风了的奶奶。

    当地警方把杨明怡的死亡证明,以及死者生前在当地卫生院的治疗记录扫描发去了宁港,签字与章都很齐全。

    官方证明上,杨明怡的死亡时期是7月25日上午七时,死亡原因为“急性肾炎及并发症”。

    单瀮将几分扫描件来回看了半天,又递给林鹤知:“你看看,这些病历有没有问题?”

    事情要从7月21日说起,杨明怡因为双腿下肢肿胀无法下地而去了急诊,在这次严重水肿之前,她大约有四天时间,持续感到头晕无力,恶心无食欲,尿红。

    在此之前,她吃了几疗程由当地赤脚医生开的“土方”,专治月经不调。

    当地卫生院的医疗条件非常有限,只是给杨明怡抽了血常规与肝肾功能,做了尿检。血常规显示白细胞显著增高,血红蛋白偏低,肌酐升高,同时,尿检尿血、尿蛋白严重,院方怀疑是中草药中毒、或是某种感染导致的急性肾炎,给予了抗生素、利尿剂、以及电解质输液治疗。

    林鹤知一声叹息:“应该直接静脉滴注维生素k的。”

    经过两天的治疗后,杨明怡腿部水肿缓解,但尿血问题完全没有好转。院方开医嘱建议患者前往县城一级医院,查明肾病的原因。大约是出于经济的原因,杨明怡并没有去县城大医院,而是直接回了家。

    谁知回家住了一天之后,下肢水肿再次出现,患者四肢无力,当晚早早睡下后便没再醒来,次日清晨再次送医,抢救无效死亡。医院根据死者先前症状,怀疑是急性肾炎引起并发症导致猝死。

    “敌鼠钠盐中毒,的确非常容易被误诊为急性肾炎,村卫生院医疗能力比较有限,也不是不能理解。”林鹤知摇了摇头,“我只是很奇怪,就没人怀疑过中毒吗?杀鼠药中毒在农村比城里更常见,应该有快速检测盒才对。”

    “上面写了如果对死亡原因有异议可联系这个电话送检,”单瀮指了指死亡证明,“但家属没有提出送检要求。”

    “和我们尸检时遇到的问题倒都对上了。”林鹤知放下院方的材料,“死者死亡时,的确是平躺仰卧的,宣布死亡后,大概直接拉去了太平间或者殡仪馆冷藏,死后半小时内当地食尸蝇就能在她身上产卵,但由于冷藏,这些卵在宁港才孵化出来。她手上的针孔,不是因为吸|毒,而是抽血,输液留下的痕迹,敌鼠钠盐导致她凝血功能障碍,在针孔附近留下了淤血。”

    先前,单瀮一直以为这是一起毒杀后跨省抛尸案,着实没想到,死者死亡证明都已经开出来了,如果正常下葬压根就不会再有人怀疑——那凶手为什么还要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抛尸?这具尸体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宁港?

    林鹤知将杨明怡中毒治疗到死亡的过程整理成时间线,拿红笔勾了7月23日与24日:“医院回来后,她继续摄入了毒素,我们在肠道内发现的百香果,差不多是这个区间摄入的。”

    单瀮看着自己桌上堆起来的案卷,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还是要去一趟这个二石桥村。”

    *

    与此同时,当地警方迅速控制了死者父母。

    杨明怡父母都是当地农民,很快就把事情给交代了。

    原来,杨明怡死后,当地的“鬼媒人”主动找上杨家,说外省有一户人家在寻找冥婚妻子。死者是一名年轻男子,外出务工,死工地上的,生前未有婚配。谁知死后家里老太太成日做梦,梦见儿子孤零零一个人在她床前晃悠。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悲痛欲绝,再加上噩梦缠身,老太太夜夜不敢入睡,也病倒了,家里便请了玄门人士。那大师看了墓葬,说是儿子身边全是成双成对的合葬墓,就他一个人。孤魂野鬼是要作怪的,那道士建议男方家里找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合葬,才能化解此劫。

    可这年头姑娘尸体不好找,年轻的就更难了,对方也是打听了一段时间,恰好,杨明怡对得上,鬼媒人就来说媒了。钱款媒人与杨家分成,杨家到手能有整整九万。

    农村总是有些迷信的糟粕,比如未出嫁的女儿埋进祖坟会影响风水财运,所以得埋别的地方,也就是说,哪怕不结这个冥婚,杨明怡也没地方下葬。再加上九万对杨家来说,着实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冥婚这事自然一拍即合。

    警方不曾提供任何信息,杨明怡母亲便能准确描述抛尸行李箱的模样。杨明怡那一身“行头”,也是对这种工作“有经验”的鬼媒人给她准备的,但那八千元现金红包,是杨明怡母亲自己放进去的。

    原来,那是生前就给杨明怡准备好的嫁妆,杨母对送女儿远嫁冥婚这件事,多少有些愧疚,但希望女儿出嫁的心也是真的,好像这样才算是“礼成”。而且,到时候冥婚仪式会在“夫家”进行,也希望有了这笔钱,对方对女儿好一点。

    至于这具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绿江小区那一带,而非顺利冥婚下葬,杨明怡父母也不清楚。听闻消息后,两人皆是出奇愤怒,一方面希望警方能够追回火葬后尸体,另一方面是希望这个“亲家”能给个说法,于是非常配合调查。

    “单队,您这一看就是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冥婚这个东西,咱们这种地方就是年年打,年年教育,但您看,迷信这东西哇,不是说禁就能禁掉的。”当地民警小王干巴巴地赔着笑,和人坦白,“不过那些教育工作呢,总归还是小有成效吧。”

    “这些年,冥婚相关的案子是越来越少了。不过,尸体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们这行把尸体分成鲜尸,湿尸,和干尸,定价都不同,最贵的是鲜尸,涉案总金额最起码10万起步。女娃家的更贵一些,就前段时间,我们这儿还抓到一个偷老妇人尸骨充当少女卖的盗墓贼呢。”

    单瀮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发话,倒是林鹤知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抓包瓜子来嗑。

    当地闹了这么一件丑闻,小王对外省来办案的警官热心得很,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一直点头哈腰:“我们这里都是山路,各位远道而来,也不熟,还是由我们当地出力,把鬼媒人这个非法买卖尸体的团伙处理了。一般村民私底下匹配冥婚呢,我们一般教育教育就放回去了,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