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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第678节

    而现在,这条破裤子彻底被姜星火的名为“细胞”的大剪刀给裁剪烂了。

    跟抽象的、无形无质的“气”相比,细胞是能够被普通人在几乎所有生命体上普遍观察到的真实存在,这种真实存在,是构成生命的基本单位,同时几乎不会因为观测者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只要观测手段固定,使用标准的显微镜,那么不同的人,就能得到相同的观测结果。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

    在传统的各种派别的本体论中,无论是佛家、道家,还是儒家,对于本体论的观测,都是“因人而异”的。

    也就是说,不同的人,根据资质/悟性/佛缘等因素的不同,对于各派别的本体论,在观测或者说体悟过程上,得到的结果是不统一的。

    这就导致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也有理。

    正因如此,三教之间互相争执不休,持续了上千年,对世界的结构和构成,都有自己的一套认识理论,也就是本体论。

    但姜星火的“物质一元论”,通过发现微观层面上细胞的存在,完成了本体论划时代的变革。

    从此以后,本体论的观测者,嗯,用儒家的话说就是“体物之人”,不再需要个人禀赋,所有人用同样的方法,都可以观测到相同的详实结果。

    这样一来,不仅具有眼见为实的说服力,而且这套理论能普及的程度,也极大地增加了。

    受众多了,信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公论。

    实证主义方法的最大效果,就是“不信你自己看”。

    这种效果,在科学原理和实验的普及过程中,已经初见端倪。

    譬如热气球气压原理,以及棱镜散射原理,都是能够通过实验复刻的。

    正因如此,科学原理才在国子监生中受到追捧,继而流行。

    这个道理,在座的诸位大儒都很明白。

    所以他们都清楚,一旦今日的成果面世,尤其是以孔希路的名义发布,那么随着显微镜的普及,姜星火以细胞物质学说作为基础的“物质一元论”,将会迅速风靡大江南北,而且理学家们根本无力反驳。

    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细胞物质学说能够实证自己的存在,理学家怎么证明“气”的存在?

    证明不了,没这个能力你明白吧。

    而除了“物质一元论”这个本体论,基于本体论延伸出的人性论,姜星火显然也下了相当程度的工夫。

    “暂且休会吧,诸位且歇息片刻。”

    就在这时,胡俨作为东道主,利用了一下手中的权力。

    姜星火当然清楚,胡俨这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就像是打比赛,打到最后只能喊暂停。

    但他并不畏惧胡俨等人能怎么样,这时候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强行推进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不如大度一点,容他们喘息片刻。

    “好,诸位且起来活动活动,一炷香以后继续。”

    辩论不知不觉已经持续了很久,太学之会的与会众人年龄普遍偏大,平均下来也得五十了,所以确实也都需要稍微休息。

    “方才他们说的有点乱我怎么没听明白?”

    隔壁的胡汉苍,靠着墙壁,用一口满是广西口音的汉语,向其他人询问道。

    实际上,刚才是好几个人一起加入了论战,再加上观点都比较有深度,涉及三教关于人性论的方方面面,所以他听不懂才是正常的。

    而且,不仅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地互相接话,话题的核心,也一直在不断围绕着主线变迁,这就给旁边的听众,造成了严重的困扰。

    吕恭这位吕宋留学生自不必说,压根没听懂。

    而无论是李杰还是贺段志,这两个琉球国来的资深留学生,也都是似懂非懂的状态,小胖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跟他们面临同样困扰的,就是一直没说话,但在会场中负责记录的杨荣和杨溥。

    姜星火基于“物质一元论”的本体论观点,延伸出来的人性论观点,是逐个递出的,整体而言成体系,但在辩论过程中表述比较零碎。

    而杨荣和杨溥越是梳理整合,越觉得其中的道理精妙无比,堪称幽微深邃。

    第一阶段。

    对于理学家的理气和心性,姜星火将理(规律)归属于气(物质),将性(天性)归属于心(人心),也就是物质→规律,人心→天性。

    而理学的人性论终极公式:

    人心=天地之性 气质之性 知觉

    第二阶段。

    姜星火认为“知觉”是属于人体的器官性体验,是物质的一部分。

    同时,姜星火还认为,“天地之性”并不存在,人只有基于生命运动和细胞遗传的“气质之性”,这就相当于,把“气质之性”也归结为物质派生,同时“高级”的仁义理智之理是性,“低级”的声色臭味之欲同样是性。

    由此,得出姜星火的心性论公式:

    人心=生命运动 细胞遗传 器官知觉

    天性=理(道德) 欲(物欲)

    第三阶段。

    姜星火认为,人心和天性都是基于物质而产生的,天性中的物欲是为了保证人类生命的正常运动、繁衍、延续,而天性中的道德则是为了端正人心。

    由此,姜星火推导出了“理欲统一”的观点。

    ——理欲统一,强调天理和人欲并非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而是互相依存,共同构成了人的心性本身。

    在这个观点下,自然就没有“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了,更不可能存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

    杨溥看着青衫玉带,正与孔希路一起在孔子雕像面前私语的姜星火的背影,心中不仅升起了一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感觉。

    “一代宗师啊”

    听了杨溥的话,杨荣先是一怔,旋即苦笑。

    在参加太学之会前,他们与杨士奇苦思冥想了一夜,一同准备了许多预案、话术、技巧。

    但真到了现场,他们才发现,基本都用不上。

    对于大明的庙堂来说,三杨已经算是才学、能力都相当出众的青年才俊了。

    但在学术界,尤其是在参与太学之会的这些大儒面前,三杨的学术水平,还远不够看。

    仔细数数,能来参加太学之会的辩手们,哪个是白给的?

    胡俨、王允绳,这都是大明最高等级教育机构的一二把手,能在这里教书育人,水平毋庸置疑。

    高逊志、汪与立、杨敬诚、曹端,个个都是继承学术一派的大儒,都是现在就被称“先生”的存在,纵使达不到理学诸子的高度,在现在的时代,也是排在最前列的。

    胡季牦,安南国儒学第一人,稳居安南学术界第一的位置三十多年。

    姚广孝、张宇初,佛道两家的扛把子。

    名望威孚海内的孔希路就更不用说了,圣人的人间行走,硬实力稳压姜星火半头的终极boss。

    在这些人里边,就连有着“大明第一才子”称号,已经成名十余年的解缙,也只能垫底的存在。

    而一个令人感到绝望的事实是,即便是最垫底的解缙,在才学和儒学造诣上,都是能把三杨全方位吊起来打的。

    所以,杨士奇的参与,其实是出乎太学之会众位辩手的预料的。

    杨士奇之前不是不知道这种差距,他想要一试,也仅仅是不甘心而已。

    姜星火给了他这个机会。

    而试过了的杨士奇,才知道自己与这些人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苦心琢磨的、基于现有理论的小技巧,都是没有用的。

    最最令三杨绝望的是,此前他们都是以某种“旁观者”的身份,来感知姜星火的。

    狗屁“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明明就是“旁观者不知轻重,当局者汗流浃背”!

    真到了自己入场的时候,姜星火这种令人绝望的、碾压性的实力,让三杨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正如泰山会制服每一个嘴硬的人一样,姜星火同样会用堂堂正正的实力,让所有质疑他的人无话可说。

    “你们说,以后姜星火会不会超越北宋五子?”

    杨荣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旋即脱口而出。

    杨士奇在身后看着他俩整理会议记录,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愣。

    姜星火的学术表现,在太学之会前,已经解决了理学大厦的最后几块空白的一部分,仅此而论,保守点说,也足以在当世坐五望三这是他们不知道心学新论同样是姜星火提出的前提下。

    如果再加上对心学的突出贡献,那么坐三望一是没什么问题的,甚至随着上一代大儒的凋零,稳居第一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姜星火还这么年轻。

    但就“以矛盾解太极”这些学术贡献来说,虽然很重要,但还不足以追平北宋五子和朱熹、陆九渊、叶适、陈亮这些能够单独开宗立派的“诸子”级别的存在。

    或者说,没资格称“子”。

    因为无论是北宋五子,还是理学朱熹、心学陆九渊、实学的叶适和陈亮,都是有自己完整的一套理论体系的,这套体系,包括了本体论和心性论在内,涉及方方面面,能够逻辑自洽。

    姜星火之前没有,但现在显然有了。

    有自己的理论体系,有自己的门徒,再加上位高权重,数十年下来,姜星火的学问,也就是包含科学和实学在内的“新学”,很可能会代替理学,成为大明新的官方学问。

    到了那时候,姜星火在学术界的历史地位,显然就能够追平北宋五子了。

    但想要超越,却很困难。

    因为“诸子”这个级别再往上,那就是“圣人”了。

    屠龙之术,当然可成圣人。

    姚广孝认同姜星火的理念,所以认为他是圣人。

    但这套屠龙之术,在眼下却难以广泛流传。

    所以,杨荣的意思是,姜星火有生之年,能不能单凭创建出一个完整理论体系的学术造诣,超越北宋五子,逼近封圣的地步。

    儒家现在孔庙里有六位圣人,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及其弟子颜子、曾子,嫡孙子思,孟子,荀子,荀子是这两年才抬进去的。

    儒家六圣里面,真正有实力称圣的,那就是孔子、孟子、荀子。

    剩下的颜子、曾子、子思这三位当然也很强,并且对儒家各有突出贡献,但距离硬实力称圣,显然还差了点意思。

    那么,姜星火能迫近荀子的位置吗?

    目前看来,显然还是差点意思的,先追平北宋五子再说吧。

    但杨荣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代表了某种强烈认同,或者说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