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薄幸 第1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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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厌垂眸拿起这份文书,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柴沐荣。 他写错了人名。 发音一致的名字,柴沐荣更经常在他耳边被提起。年前,柴沐荣还曾与他私下相谈,说年后他想要致仕归家。这个名字,不管是他写字,还是与人议事,都是更频繁的名字。 他将柴木戎写成了柴沐荣。 原本的昏沉在这一刻似乎被一股极大的惊与惧裹挟,容厌眼前发白了一瞬。 政事上,他没有出过错的。 从没有。 过后,他慢慢将这张文书撕碎。 张群玉皱眉看了容厌一会儿,便又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 他和容厌认识时,也不是皇帝与臣子这般身份。 四下无人,张群玉随意闲聊了两句,“当年,嘉县张家被嫁祸,家破人亡,我逃入上陵申冤又几多坎坷,险些想要去匪寨当军师来着,谁知道,我居然是当着陛下的面,烂醉后说要反了这破朝廷。后来,陛下指点我应当如何为张家昭雪,条件是我为陛下一人所驱使。就在那时的昨日,我还在绝望之下口口声声放话要反,当时眨眼立刻便应下,陛下当年没问我为什么那么快改了主意,我那时也说不出口。” “陛下,当年你只有十几岁,还是楚太后手底下的傀儡,可心性、手段、思虑之周全,让群玉觉得,大邺不管早晚,都只能是陛下的。群玉想要为生民立命,为陛下做事,是最佳的选择。后来也确实如此,我想做的,陛下都允了。而陛下所谋,从未有空,也从未有错,任何情绪都撼动不了心神。让我觉得……陛下你真的不像个人。可也就是这份不像个人,才更让我全无顾忌地为陛下鞠躬尽瘁。” 他笑了下,“如今,陛下终于没有那么不像人了。” 他早就发现,容厌会被影响了,对他这个外臣带了情绪,处理政务也慢了下来。 而今日,也犯了那么明显的疏忽。 即便这只是一个名字,这样小、这样明显,甚至没有出御书房就已经被发现。 容厌已经写完了新的一张敕牒。 他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一点不在意一般,神色姿态也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淡淡道:“孤本来就是人。” 是人就会犯错。 听到容厌只抓着那一句答,张群玉觉得有趣,却也不再说什么。 是人就会犯错。 这只是一件小事。 张群玉走后,容厌却忽然叫饶温进来,将今日所有还能召回的文书全部找回来。 他批复完书案上的密函,而后自己忍着高烧的难受,将所有文书全部再复核检查一遍。身体再难受,他也强撑着,一份份亲自查阅过去。 他不能再有错。 一直到深夜。 御书房中只剩下他自己和等着将文书密函发出去的饶温。 容厌合上最后份密函,近乎崩裂的精神缓和了些。 没有了。 幸好没有了。 只有张群玉找出的这一个错处。 容厌看着最后一分文书被送出去,低头以手撑着额头,长睫细细地颤抖。 他……怎么会出错呢? 政务,朝事,本就是没有那么明确对错之分的地方,立场和结果比对错重要得多,赏罚对错,只是依据达成目的与否判别。 那么多年,他自己都习惯自己在权力上的周全和完善。这也是他从小到大,抓得最紧的东西,最不可能犯错的地方。 ……他握得那么紧,还是会失去,什么都留不住。 - 今晚又到深夜容厌才回椒房宫。 晚晚已经沐浴过,靠在床头,皱着眉读着一本医术,手中捏着的墨笔悬在半空,墨迹微干,显然是困惑于这页医书百般不得解。 容厌终于从外面回来。 他和往常一样,解下身上满是寒意的氅衣,先在外间的明火火盆处将身上的寒意烤去,直到周身不再冰冷,带上一层暖意之后,才往里间走去。 晚晚看到他,也不再看医书,起身将书和笔都放回到书案。 容厌看着她,她这样,就像是在等他一样。 可他没有因此生出半点欣喜。 他要做那些政务,她医术那么好,她本就该有更广阔的路,天南海北,她应该无拘无束。医者之道,哪一条都不应该是在区区一间宫室之内。 为什么是要她等他呢? 他好像每一刻都在生出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思虑。 可这些思虑……犹如万蚁蚀心。 容厌随她一起走到床边,而后忽然抱住她,带着她一起倒在床褥间。 晚晚皱着眉,没有推开他,到最后被他抱着压在他身上。 他因为病着,其实没多少力气,只是借着这样她伏在他身上的姿势,靠着身体的重量,让拥抱紧密地似乎密不可分。 似乎是因为病着,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晚晚懒散地将脸颊埋在他颈间。 他周身那股淡淡的香息今日似乎也有了些不同,不再是轻轻冽冽的气息,而带上了一丝热意。 他身体向来温度偏低,今日却滚烫。 晚晚让他抱了一会儿,而后道:“烧还没退?你的身体禁不住降温的猛药,只能温和一些,今晚的药你没让曹如意为你准备吗?松开,我再去煎药。” 他已经烧了整整一日了。 高烧那么久,不是小事。 容厌不松。 晚晚有些莫名其妙。 她想撑起身体,从他身上下来,掰开他的手之后,晚晚翻身到他身侧,容厌又抱过来,将她抱紧在身前。 晚晚深深呼吸了一下。 “容厌。” 晚晚又要推开他起身,容厌声音哑着,带着一丝极为不明显的颤,道:“今晚继续试药吧,我还想要你和昨晚一样,再狠一点也可以……绳子我也准备好了,快一些……好不好……” 痛也好,她给他的,他都想要,他想立刻就要。 晚晚怔了下,反复确认了两遍,他都在说些什么。 她手中被塞了一团粗糙的东西,晚晚侧头看了一眼,是一团麻绳。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开,坐在他身侧,只觉得荒谬,“容厌,你清醒吗?” 容厌睁开眼睛,他眼眶微微红着。 “我清醒。” 晚晚皱紧眉头看着他。 看着她澄澈而压抑着不解烦躁的眼神,片刻之后,容厌喉结滚动了下,而后侧过脸颊,道:“没什么。” 他自我厌弃地抿紧唇,声音低而嘶哑。 “只是失控了些,睡吧。” 晚晚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她刚想说些什么,门外忽然被拍响。 “急报——” “陛下,边关来了急报!” 是曹如意的声音。 晚晚将麻绳丢开,让到一边,低眸将自己被扯地开了些的领口整好。 她手指触到自己衣襟,却发觉,容厌还是躺在床上,眼睛也不睁开,就好像没听到外面曹如意的急报一般。 晚晚皱眉出声道:“不出去吗?” 容厌伸手握住她的衣角,脸颊贴着锦被,靠近过来,几乎称得上温顺地依偎在她身边。 他没有回应。 他想起了那张他写错的文书。 他听到过、看到过太多人的否定了。 递到他面前的奏折,其实不乏有骂他的,有时候骂他优柔寡断,有时候骂他冷酷残忍…… 他杀过许多人,多难听、多恶毒的骂声,他都听到过。 他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唯独……张群玉什么难听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那么简单地指出他的错处。 幸好张群玉指出来了。 他也……确实错了。 那么简单的文书,他居然也能写错名字,写错人。 他为什么又犯了错?最擅长的也在犯错。 容厌不想看到自己有错。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是错的。 心口弥漫开的厌弃之感,让他太迫切想要用另一种感受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