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烟台苹果 （上）

    研究所下班比厂子里早半小时，厂里统共八个研究员，工资只得八级矿工一半，但是胜在清闲不倒班，因此这八个人婚姻大事悬而未决时，也颇吸引着厂子里一帮做媒拉纤娘们的注意力。转眼十年过去，最后一个成家的邱研究员，闺女都能打酱油了。他骑着乌黑的自行车下班，车座子是周末女儿小娟帮他擦的，锃光瓦亮，因为她想从爸爸这里要一毛钱买冰棒吃。

    于是那车座就给抹得比秃头还光滑可人。

    “老邱，接闺女去啊？”

    “今天说好我爸去接了，我直接回家！”

    他骑着车拐过大菜市场，顺着泥泞腌臜的道路，似乎远远见到市场里唯一一家能从外省运水果进来的店开门了。他想到为着小娟半夜咳嗽，秋霞连着两三天晚上都没睡好觉，早上起来就犯恶心，于是抓着刹车，又将车子拧着掉过头往市场骑。店里果然进了些烟台的大苹果，他拿着塑料袋仔细地挑了三个，都是红润，柄也齐全好看的大个苹果。

    “秋霞，秋霞我回来了。”

    “你瞧我买了什么！”

    深红色的塑料袋拎在手上，还未关紧门他就不由自主地嚷起来，把今天额外的购物成果迫不及待地呈现在秋霞面前。秋霞坐在临时支起的圆形木头饭桌前，脚勾在斜插着的铁腿子上不知在什么，见到他走进来，竟然唬了一跳似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反问：“什么？”

    “我说！”邱研究员抓着塑料袋走近她，“你猜我买了什么回来！”

    其实秋霞看那袋子的形状，早就知道是苹果了。苹果算什么，她想，戈壁滩上物产缺乏，原先她还在老家钢厂时，他爸的几个兄弟都跟苏联，小日本做生意，什么稀奇的东西她没见过？过年的时候，有人来秋霞家做客，她背着手，小大人似的踱步到他们压着一整面玻璃板子稀奇供销社票子的茶几前头，把桌上放在塑料仿琉璃花的糖碗里，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抓上满满一把，尽数塞到那些叔叔伯伯家孩子们的脏手心里。嘴里说：“吃吧，你们没吃过。”亲戚们喊她吃，她只摇摇头，说：“我妈说了，吃多了，牙要坏。”

    然而那都是快十五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她见到红色塑料袋子里的苹果，也必须要装出惊喜而娇羞的样子：

    “哎呀，是苹果！”

    “怎么能只说是‘苹果’呢，这是烟台苹果！”邱研究员把苹果摆在桌子上，露出那三个红彤彤而圆润的果子，他眼巴巴地盯着秋霞。

    秋霞跟他结婚六年了，哪里又不知道他的意思呢，于是立刻把三个金贵的苹果剥露出来，叠声地夸着“这苹果真不错”，“老邱你是越来越会买东西了”云云。

    然而。

    “哎呀，这怎么有个坑呢！”秋霞捡起其中一个来，惊叫。顺着她的手指头，邱研究员果真看到紧挨着柄的地儿，有个不大不小的坑——“分明我挑的时候没有的呀。”他一着急，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就直往外冒，甚至连汗都要滴下来。丈夫的易紧张秋霞心知肚明，连忙安慰道：“这点儿不怕，估摸着你是回家路上哪磕到的，又不是烂了！”

    话是这么说，邱研究员为着半了这样一件不完美的事情，接下来吃得一整顿饭，都沉默不语。直到晚上收拾好上床睡觉了，他才又发出一声叹息：“苹果我挑的时候，分明没有坑。”

    秋霞躺在他身边，台灯关了，她放心地把手放在被子外，轻轻地揉着肚子。她一面揉着，一面随口安慰：“不要紧，我明天带去班上吃掉，一准儿不让你看，再不让你闹心。”

    她往丈夫旁边靠了靠，脑袋几乎要睡到他的枕头上，她闻着丈夫身上的肥皂味——他爱干净，几乎每隔一天都要洗澡，这在厂子里的男人中间几乎是极度稀有的品质。这大概也就是她嫁给他最根本的原因吧。

    下矿一段的工段长办公室正对着一号矿井的地面平台，全矿山阳光最好的地方也就在于此，甚至比厂长的办公室更亮堂更光明磊落。通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整个矿区地面的模样，山脉被劈开了一半，直接露出里面黑色混着生土色的内里，仿佛一只被削去半边脑袋的彩色泥人，内里支撑它虚假生命的尘土正顺着刀口缓慢融化着稀碎的沙土。

    工段长办公室，在泥人中腹部的地方支棱出来，断裂的肋骨似的。

    元驹骑了快五公里路，出的汗把贴身的线衣背部打了个透湿，他耕地牛般的开合着鼻孔喘粗气。走廊里日照不如外头好，他肩胛上阴湿的背心紧紧贴着身体，竟然因为阴冷而令他打了个斗。走廊上寂静无声，整个一工段昨夜都是大夜班，最近赶生产任务，一直干到今天早上九点过三刻。早上九点十五分多，整个厂区的人因为没听到下矿的铃声，都坐立不安，以为出了“大事”。挨到三十七、八，厂长的那辆红旗都从干部家属院叫司机开出来了，厂长站在家属院光秃秃的院门前遥望着灰黑色的矿山，站的脚都发起抖来，终于等到了铃声。

    “呼——”

    似乎可以听到，整个厂区，都松了一口气。

    元驹从来不敲工段长办公室的门，他只站在门前默默背元素周期表，只肖背到“硼”，最多背到“硅”，门一准从里头打开。

    今天也是如此。

    他进了门，默默回过头把门又回身关上。接着再走到窗前把窗帘一扇一扇地扯上。

    今天，张卫华坐在最中央窗台上放着的那盆巨大的三角梅旁，元驹把窗帘拉到他的背后，他却一动不动。他还没洗澡，脸上、脖子上、双手上，甚至头发和睫毛上都是黑色灰色黄色的土渣，一呼一吸间便往下落，直打在嫣红色的三角梅花朵上。

    “你把花都弄脏了。”元驹小声说。

    他把工服的袖子往手心拽，伸出胳膊要去掸那些脏土，张卫华却说话了：“嫌脏啊。”

    “没有，”元驹把手又伸出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擦他的脸颊，“今天你们一段一直没出矿，厂长都着急了。还打来电话问我们所长，是不是土质检测没做好，那声音好大，怪吓人。”他手心里白色的手巾瞬间就脏得看不出本身一点颜色了，只有用手指才能摸出来那上面用红色线绣成的他的名字三个拼音缩写。张卫华把他手里的布片猛地抢进自己手里，从窗台上跳下来倚靠着暖气片儿。他两条腿把元驹夹在之间，低头看他。

    他的脸上有一条长方形的光斑，正是窗帘未拉好，余下的那点颜色，将他的一只瞳孔映得发棕发黄，连里面那些丝状的结构都清晰可见。张卫华把手背过去，慢慢拉上窗帘，眼睛定定看着灰蓝色的阴影把他面上的最后一点金黄色也吞噬殆尽。

    双腿之间，他感到元驹勃起了，阴茎抵着他的大腿内侧。

    张卫华见他愣愣盯着自己，忽然伸出手，从他的脑门开始，画一条灰黑色脏污的线，一寸寸将他的面颊一分为二，又抓着那块黑色的手巾，隔着裤子抓揉元驹勃起的阴茎，说：

    “你把这块东西弄得这么脏，等会你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