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之原罪
再次从熟悉的撕裂感中醒来,林正文心里已经没了任何侥幸的念头。他看着垂首坐在床边的林玉晗,明明十八九岁繁花盛开的年纪,身姿却透出中年妇人一般的沉寂。 “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人,对吧。”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却叫林玉晗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林正文痛心、失望的脸色,目光闪烁:“爹,您都知道了?” 心中最后的一点祈望,在看到女儿神情后也化作灰烬。林正文感到心脏像是活生生被人蒯去了一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犀利的眼神注视着女儿,“跟我说实话。” “爹!”有如实质的目光压在身上,林玉晗一下子跪到地上,伏靠在床侧,失声唤他,“您要理解女儿!女儿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奉杰是一脉单传的长房长孙,打从我进了蒋家的门,蒋家上上下下就一直都盯着我的肚子。老夫人和婆婆在的时候,每天三顿汤,三日一诊脉,期待着我的好消息。老夫人和婆婆即便是现在回了祖宅,人不再跟前,关注依然无处不在。吴山、刘妈都是蒋家的老人,时不时捎带来祖宅的药膳和问候,时不时再给那头传递些消息。我说是蒋督军的太太,蒋公馆的女主人,可谁有把我真正当成主子呢?不过是这个家里娶进来的一个生育工具罢了。”林玉晗愤愤说着,双手不自觉撕扯着手中的绣花绢帕。 这才是女儿繁花似锦的豪门生活的真相吗? 作为一个学者,林正文有着许多疼惜儿女的家长所缺乏的冷静:“玉晗,这种压力难道不是婚前你就知道的吗?”曾经他是多么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嫁入这种豪门大家的压力,作为长房孙媳的压力。“你曾经告诉过我,这是你的选择。人做了选择,就要在得到想要的同时,承受选择的负担。” “没错!我做了选择!我没有后悔!”林玉晗情绪激动起来,“爹,您看,我现在不也是在承担后果吗?我爱奉杰,我不后悔嫁他,也不后悔为他没了孩子,这辈子不能再做母亲……”说到孩子,她话音低落,有了哽咽,但很快又昂起头,状若癫狂。“可是我不能让他再有别人,更不能让他的血脉再与别的血脉结合,生下孩子。绝不可以!!” 林玉晗双手握拳,捶在床上,又加重语气强调一遍:“绝不可以!!” “爹,您不是‘别人’,您是我的生身之人,您和奉杰生下的孩子,与我自己的孩子是一般的,血脉是相通的。只有您生的孩子,才是我和奉杰的孩子!!”所以林玉晗从没找过其他能生育的男子来借腹生子,她从一开始就将主意打在了自己生父的身上。 林正文不可置信地瞪视女儿,被她这番“真心实意”的话语切切实实惊到了。 他突然想起记忆深处的一段过去,曾经被他有意无意淡忘的一段回忆。 那时候,女儿大约四、五岁的年纪,他刚从国外回来,积蓄早已花光,孩子又小离不得人,做不了正式的工作,只能接一些兼职,生活拮据。父女二人便在城北比较偏僻杂乱的巷子里赁了一间小小的四合院。院子围墙外有一株老槐树,枝叶繁茂,伸进院子里来。有鸟就在枝条间筑了巢,安了窝,抚育幼雏。 有天,他见女儿蹲在院门口,小屁股撅起来,身子往下埋,似乎在专心做什么,就好奇地走上前。结果眼前的一幕令他十分意外:明明是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手里却拿了根尖锐枝条,毫无怜悯之心地一下一下扎在地上一只受伤的鸟儿身上。 他心头火气,跨步上前,一把拎起女儿,大声喝问她在做什么,就见女儿倔强的小脸上扬着,回答道:“晗晗只有爹爹没有妈妈,小雀雀怎么会有两只大鸟鸟喂它!牛牛哥哥说那是雀雀的爹爹妈妈,我不要!!雀雀没有妈妈,雀雀只有爹爹,雀雀就跟晗晗是一样了!!” 四岁多的小人,说话还不十分老练,总爱咬着叠词,又常常漏词断句,不十分连贯。平日听在耳中,觉得絮絮叨叨又呆萌可爱,那天他却如同被人淋了一头凉水。 女儿从小单亲,他怕女儿困扰,自己又羞于解释男身产子之事,便刻意含糊其辞,希望能孩子大了再去解释。他却没想到,孩子幼小又聪慧的心灵早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就自行发展了,还变成了这样偏执甚至冷酷的性格——我没有妈妈,小鸟就也不能有妈妈,见大鸟被人误伤落地,就干脆趁机要了大鸟性命。 事后,他开始慢慢用简单的语言给女儿讲她的身世,讲她的另一位父亲,还咬牙雇了一个老妈子,照顾女儿生活。他自以为竭尽所能地抚养女儿,不让她因为家庭的原因生出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敏感自卑,结果却还是他太自以为是了吗?! 看着林玉晗魔障的样子,不停告诉他自己如何希望有一个自己生父与丈夫共同生育的孩子,甚至说,“爹爹,您真的爱女儿吗?您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不能帮我达成心愿呢?!” “呵……”林正文嘲讽地看着女儿,“原来生你、养你,却是我的原罪。”他缓缓推开女儿跪靠在床侧的身子,捡起床边散落的几件衣服,随意裹住身体,仿佛屋里已没了别人,就这样直直走向盥洗室。 “爹!爹!”林玉晗被父亲突然的无视刺激到,大声叫着,却看到林正文丝毫不为所动,于是更加疯狂:“爹!你是在逼女儿去死吗?那我就死给你看!” 林正文迈出的步子一下子扎住,几不可信地转过身来,却看到林玉晗果真拿着头上拔下的发簪扎向自己的咽喉。 “不要!!”林正文箭步冲来,狠狠夺下女儿的手。情急之间,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直到掌心一阵刺痛,才发现抢夺间发簪扎到了自己的手。 林正文喘着粗气,一阵后怕,看向女儿时又气又恼:“你就这么不珍惜自己吗?” “爹,只要您答应我。如果您不答应,我或者要忍受无子的责难,或者要看着奉杰与别人生下孩子,无论哪种情况,都如同身在地狱,与死也无两样了。” “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的。你是我的女儿,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回头,继续做我的女儿。你可以骄傲地活着,为自己活着,而不是选择这样的绝路。” “不,您不懂,爹。您单身太久了,您不知道我有多爱奉杰,我是绝不会离开他,离开蒋家的。” 唉……林正文面对这样的女儿,感到深深的无力。 “蒋奉杰呢?他也赞同你这样?他身为丈夫就这样任由你承受子嗣的压力,任由你胡来?他也这么不忠不义不知廉耻吗?” “不,爹,您别误会。”林玉晗急红了眼,比林正文责骂她自己还着急解释。“奉杰他,对我很好,他,也并不知道实情。” “奉杰为当年的事,一直对我有愧疚。他没说要抬姨娘进门,也没逼着我生孩子。是我,是我自己一定要这么做。我们俩为这事还吵过,最后他拗不过我。他其实也只以为我是从外面找了能生养的小倌来。” “什么?”林正文瞠目结舌,“玉晗,你真是好糊涂呀!你有没有想过,日后真相揭穿,大家要如何自处?” “不,不会有那一天的。”林玉晗油盐不进,依然执拗,“爹,您今天就给女儿一句话吧。您要是答应,您会有女儿,还会有孙子;您要是不答应,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你……!” “爹,您何必呢,也许您孙子现在已经在了肚子里。我知道女子堕胎的方子不太适合您,您若真是怀了,也只能生下来。这不就是顺其自然的事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林正文无力垂下手,“玉晗,生了你,养了你,没有教好你,这是我的错。这个错,今天我认了。此事了后,你我父女恩义就此了断吧。” “爹!”林玉晗突然唤他,林正文以为她要改变主意,却听她道:“我与奉杰约定行房三次,今夜还有一次。爹既答应了,便会做吧?” 林正文大失所望,脸色差到极致,说话也毫不客气:“我若不做,你要怎样?再用药晕我一次?” 林玉晗一噎,却还是认真道:“爹同意自然最好,不然女儿也会为难。” “哼!”林正文心已凉透,再说不出其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