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遘兹淹留
一路上催着黄包车夫几乎跑断了腿,不等车停稳,林正文塞过银元就匆匆跑进蒋公馆大门,迎面出来一个面色焦虑、手足无措的老妈子,是上次来时见过的刘妈。 “林先生!”看到林正文,刘妈仿佛见到救星一般,迎上前来。 “玉晗怎么样?”林正文脚下不停,急急问着。 “太太把自己锁在里面,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刘妈一面跺着脚,懊恼地回着话,一面把他往林玉晗的房间带。 主卧门大开着,里面并没有人。侧旁一道门是盥洗室,一推,果然锁着。 “玉晗,玉晗,你快开门”林正文大力拍着门,使劲拧了几下门把,开不开。“家里人呢?吴管家呢?下人呢?怎么不叫人先把门打开!” “人都不在啊!我下午出去买东西了,回来就发现人都不在。后来太太叫我给您电话,她就把自己锁起来了。” 林正文心急如焚,也没在意刘妈的话。他担心林玉晗人在里面没回应,很可能是出了事。“斧子呢?拿斧子来把门砸开!” “哦哦,斧子在后面!”刘妈慌忙冲出去,林正文不死心,仍在门外大力地叫着林玉晗。 刘妈很快带着斧子回来,林正文伸手接过,狠狠砸在门锁上方。几下之后,门终于被砸开,林正文快步冲入,又一下顿住。 “玉晗!!” 盥洗室西面,一只瓷白的西式浴缸贴墙而立,盆上黄铜制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滴到盆内闭目仰躺的林玉晗身上,将她小半个身子浸入水中。林玉晗右手搭在腹部,刀片掉在旁边,左手垂在水中,一团刺目的红色从这里散开,将她白色衣裙染红大片。 林正文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扶着墙壁狠咬了一下舌尖,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刘妈,你来帮我一下,把玉晗搬到床上去。” “哎、哎。”落后一步的刘妈此时也懵了神,林正文怎么说她就怎么做,配合着将林玉晗搬到床上平躺下来。 “刘妈,打电话叫大夫!”顿一下,连忙制止,“不,别叫了,先去拿些干净布条来,还有止血药!” “来了,来了。”好在药品这些主卧就有,刘妈赶紧找了出来。 林正文取出布条先扎住刀口上方,然后才清理伤口,敷药包扎。等忙完这些,才想起来把一把脉搏。指尖并拢探出,手却在不停颤抖,摸了几回却都不行。只觉得脑子是木的,身体是木的,指尖也木得察觉不出手下的脉搏。林正文趴在床边,狠狠甩了甩手,定了定神,又重新去把脉,这才有了感觉。谢天谢地,脉搏还在,人没事,只是失血过多脉搏虚浮,养养就好了。好在没有急着叫大夫,要不这事情传出去对玉晗的名声影响可不好。 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林正文方才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一半是搬动林玉晗时带出的水,更多却是他自己流出的汗水。 “林先生,您去隔壁换身衣服吧,这儿我看着。” “嗯,你给太太喂点温糖水。”林正文扶着床沿,准备起身出去,不料起到半途,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林正文醒来的时候屋里暗着,旁边桌上的灯亮着,一道细长的身影从桌前斜斜地打到地上,一直延伸到床头的墙壁上。 见他醒来,影子的主人起身走来,身姿窈窕纤柔,只是左手腕部缠着白纱,莹白的脸庞在灯的光影下显得晦涩不明。“爹,您醒了。” “玉晗,你没事了?怎么不歇着?” “是爹您昏睡了整整一天。我昨晚就醒了,今天喝了些补药,已经没事了。” “女儿啊,你吓死爹了。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呀!” “爹不是要走吗,还管女儿死活吗?” “……” 林正文有猜想过会不会是这个原因。毕竟出国的事虽然没有刻意宣扬,但本来就是要让人知道的,走的那些流程也不好保密,只想着女儿素来与他学校这头没什么联系,未必会那么快知晓。即便是知晓了,他也想过如何与女儿沟通。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女儿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就走了极端。 “爹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爹怀孕了吧。”林玉晗肯定道。 “……是。”林正文心头苦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出国的事也就罢了,连怀孕的事也这么快就暴露了。 “爹就在女儿这安心住下吧。” 林正文大惊,“万万不可,这,这以后会叫人瞧出来的。”说到有孕的事情,林正文心里不太自在,却还是耐心与林玉晗解释,“玉晗,爹在这里,就算肚子还没有大起来,也会有些症状,难免叫人看出端倪,到时候疑心这个孩子的身世。你让爹去国外,那里没人知晓,等孩子生下就抱回来,只要你跟女婿都认了这个孩子,旁人不会多想。” “爹,女儿不放心。您一个人怀着身孕,还要长途跋涉,国外又没人照料,有什么事怎么办。” “能有什么事。当年生你不也是这样……” “爹!”林玉晗突然提高了音量,人站了起来,神情似有不耐,垂眼看着林正文,“这事能一样吗?”她将受伤的手腕伸到林正文面前,“爹知道女儿听说您要离开那一刻的绝望吗?” 林正文沉默地看着女儿。 “爹如果不想女儿在您面前再死一遍,就依着女儿来吧。”林玉晗重在床边坐下,“过些日子,等您胎坐稳了,我就装作自己怀孕。您放心,刘妈是我的人,我让她照顾您。等后面我再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您。眼下,只有把您放在女儿跟前,女儿才能安心。” “我的东西还在江大,得回去一趟。” “您不是都打包好了,我让人直接取来就行了。” 林正文叹一口气,不再说了。 又过了些日子,蒋奉杰一直没回来,也没有消息递回来。想到出发前蒋奉杰也说过,事情不顺可能会多耽搁,林玉晗倒没有特别担心,反而是林正文的状况出乎她的意料。 林玉晗原想过几个月,等林正文快要显怀时再宣布自己有孕,免得消息过早传出引来许多关注。谁知林正文早早就有了反应,而且这些日子渐渐明显起来。不仅晨间常常要吐上一回,平时对气味也十分敏感,说不上什么味道就会刺激到,引起作呕。为免叫人看出,林正文只好尽量待在屋子里,深居简出。但这样一来,又惹人奇怪,吴管家就问过几次,说林先生怎么总闷在屋里,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看,或者多安排下人们照看。于是这日,林玉晗忽说身体不适,等大夫看过后便传出喜讯——太太有喜了。 林玉晗有孕是蒋家的头等大事,吴管家将消息传回蒋家老宅,蒋家上下俱是欣喜不已。老夫人甚至打算让儿媳过来,亲自照看孙媳,直到重孙呱呱落地。好在被林玉晗竭力劝阻了。不过,人虽说不来了,各式补品、用品却如流水般一趟趟从秦城送来,拦也拦不住。林正文见了,也不得不叹息,做蒋家的媳妇,子嗣的压力真是太大了。 不过这样一来,蒋公馆的视线就都集中在了林玉晗的肚子上,林正文足不出户,守着女儿,也不再有人觉得奇怪,只感慨他二人确实是父女情深。 林玉晗既然宣布了怀孕,就得做出孕妇的样子来。好在有林正文这个真的在,就一切参照着来:林正文日日晨吐,她便也跟着吐;林正文闻不得荤腥,她便也餐餐清淡;林正文再给她讲些孕中的症状和注意事项,她也一一记下。 林玉晗与林正文感慨:“想不到怀孕生子如此不易,爹,您真是辛苦了。”她自己当初也曾有孕过,不过那时候年轻不知事,怀孕的日头又短,没等她有太多感受就已经流产了。后来知道自己不能再孕,蒋奉杰和自己都刻意回避着孩子的问题,她也就更少了解这些事。现在知道了,才真切感到艰难。“我只是这般做做样子,已经觉得疲累,爹爹是真的有孕,身体还不知要怎么个难受法。” 女儿难得懂事一回,林正文心里欢喜,“辛苦是辛苦,但也是甜蜜的辛苦。当你感受到体内与你血脉相融的种子慢慢发芽、茁壮成长的时候,那种幸福感是无以伦比的。”他低头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面上的神情是林玉晗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慈爱,“每一个孩子都是天赐的礼物。当瓜熟蒂落的那刻,你看到孩子稚嫩的小模样时,你就会感到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你会想要为他付出你的一切。” 看着这样的父亲,林玉晗内心突然生出一些嫉妒,还有一些酸涩与失落,“我呢,爹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林正文慈爱地拍拍女儿的脸蛋,仿佛面前的女儿不是这个优雅华贵的少妇,而仍是当年幼小天真的小孩子,“当然啦!生你的时候,爹一无所有,可是有了你,就好像有了一切,每天看着你,就觉得有了希望。玉晗,我的宝贝,你是爹的命啊!” 林玉晗一下子湿了眼眶,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心里胀满着,很酸又很甜。她呜咽着投入林正文的怀里,双手抱着他,像个孩子般。“爹……” 许多话其实不必说出口,彼此心里就已经明白。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改变,只能任由命运的车轮碾转而过,驶向不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