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澜渊之别
鎏云之巅的最东面,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千丈的峭壁隐匿在云雾之间,崖底也遍布着嶙峋怪石。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所以阴暗潮湿,瘴疠之气横行。 像这样的地方自然是门派之中的禁地,寻常野兽都无法在此处生存下去,甚至连最能适应环境的杂草都稀疏得可怜。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阵木棍敲击岩石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尤为明显。 步履蹒跚的男子左手扶着巨大的石块,右手拿着树枝削成的木棍,正在艰难地行进着。 很明显,男子是个目盲之人。男子双眼被一条灰色布条覆过系在脑后,两鬓微霜,面色苍白。粗糙的衣物虽然已被洗得褪色泛白,但依然妥帖地穿在身上,在这样的环境下尚能如此,便看得出他定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一直发出敲击硬物声的木棍突然戳进了一块泥土,男子显然也感受到了,缓缓蹲下身,用手沿着与石块的缝隙去摸索。 什么都没有摸到,于是跪着又向前爬了几步,终于摸到了几个野菌。 男子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顺着这泥土的湿度就可以寻到水源,那里一定有大片的青苔。于是男子将采摘的野菌放入杂草编织的框里,便想扶着巨石起身继续行走。 此时,头顶却传来了一声轻笑。男子因为目盲,耳力便极为灵敏,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赖以生存的能力了。 “你来了。”男子抬起头,一脸平静地说道。 楚行澜从一块百米高的峭壁上轻轻一点,身姿轻盈地落在了男子身旁巨大的岩石上。一身白衣盛雪,在周遭一片脏乱昏暗的环境中,宛如仙人降世。 其实楚行澜早就到了,只不过纵使是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纵身这千丈峭壁之间,依然会消耗一些内力,刚刚他贴着那陡峭的岩壁稍做了调息,看着男子为了觅食艰难爬行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啊,来看你死没死。” “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嗯……应该不会吧。”楚行澜思索片刻答道。 男子闻言微微颔首,问道:“那与十年前相比,现在的你过得开心吗?” 楚行澜目色一沉,眉宇间透出浓郁的戾气。为什么这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有心情问自己这种问题? 真是无聊至极!讨厌至极! 楚行澜看着男子一脸平静的样子便愈发难以控制心中的怒气,掌心逐渐握拳,随即又一下子撑开,脚下巨石瞬间化成了碎末。没有任何声响,坚硬的岩石仅在外压下便直接粉碎成灰烬,这是拥有何等恐怖的内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其实以你的天赋,即使没有天山传承,武道成就也不会在我之下的。”男子感受到一旁的动静,用手轻轻捂住鼻口道。 “废话。”楚行澜闻言一把抓过男子的衣领,“我明明从小就比你更有武学天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这世上所有的光环都是你的,你可以成为紫宸宫百年难遇的天之骄子,而我只能活在黑暗的阴沟里,只能在那老畜牲的身下苟延残喘!” 男子近年已鲜少见眼前这人自揭伤疤的失态模样了,上次恐怕还是十年前与自己第一次摊牌时,他永远忘不了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上,显现的是何等疯狂扭曲的神情,想必和现在眼前的模样差不离吧。 “对不起。”男子低下头轻声地说,“是我没有——” “又是这三个字。”楚行澜咬牙切齿地打断道,“当初知道真相后的你也是想用这三个字来打发我!你不觉得虚伪吗?什么为了紫宸宫的名声,其实不过是维护你这个新任紫宸宫尊主的颜面,毕竟你是他的亲传弟子,是他一直以来最倚重之人。” “可你知道那老畜牲在拍着你的肩膀说为你感到骄傲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龌龊的东西吗?你知道当他用那根丑陋的东西捅进我身体的时候,喊的是谁的名字吗!” “不要再说了。”男子神色一紧,双手撑着木棍奋力地转过身。 空气仿佛被凝固了,过了好一会,男子才缓缓开口道:“所以用这十年的时间都还无法平息你的怨气吗?渊。” 原来,这二人是对双生子。世人皆知楚行澜少年成名,深得紫宸宫栽培重视,以其惊人的天赋传承并完整了历代尊主都无法练至化境的无相神功。殊不知其还有个同胞兄弟,一个从小被藏在黑暗中长大的影子——楚行渊。 男子身后,那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庞微微仰起,轻轻吸了一口气,唇角微微上扬,笑得甚是邪魅诡异。 “本座终于知道我舍不得你死的原因了。因为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人会这般唤我了,真是……好生怀念啊。” “可是怀念并不代表本座喜欢!”楚行渊神色一狞,瞬得夺过男人手中木棍,猛地向男子腿弯上挥过去。 啪得一声脆响,棍子应声而断,男人也随之跪倒在地,身体惯性得向前倾倒,双手撑在地上,掌心已然被尖锐的碎石划破了皮。 男人低喘了几口气,忍痛笑道:“名字不过是个称号罢了。我早就说过,你若如此在意楚行澜这个名字,你便拿去吧。” “世人多浅薄,本座从未说过我是楚行澜,可他们都把我当做了你,紫宸宫的人即使对我的行事作风再不满也未曾怀疑过我的身份。反观现在的你,武功尽失,苍老成这般模样,又是个瞎子,即使现在让你出现在众人面前,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当年的天纵传奇变成如今这副落魄废物的样子吗?人性就是如此,宁愿选择虚假的完美,也不愿意接受真实的丑陋。” “所以你要清楚,不是我抢走了你的一切,是你自己已经配不上楚行澜这三个字在众人心中的期望了。” 男人低头沉默了片刻,便趴跪着在四周摸索着刚刚从腰间掉落的草框,只是那蒙着双眼的粗布之上,缓缓渗出了两点深色。 楚行渊的扭曲心理此刻才稍稍得以满足,不过这还远远不够,他最是明白眼前这人的软肋,仅是摧毁过往的骄傲自尊又怎么能够呢? 楚行渊“好心”地将草框拾起,递了过去,一脸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沦落到以此为食了,我前些天不还令人将那些刚被处死门人的尸体扔了下来吗?” “里面好些都还是未成年的孩子,肉质想必嫩得很,不比这些个破烂玩意儿美味多汁?”楚行渊凑到男人耳边,说着这些残忍的话语,俊美绝伦的脸上满是邪恶的笑意。 “够了。”男人在听到楚行渊提及未成年的孩子时眉心一皱,踉跄地站起身,伸手想去拉什么东西。 “那——”男人神色一紧,欲言又止。 楚行渊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你想问……楚沐宸?” “不是。”男人赶忙摇了摇头。 “你是怕你越在意的,我越想毁掉,所以这些年我每次下来,你都不敢主动跟我提他。”楚行渊双手环胸,一副了然的样子。 男人抬手指向楚行渊,激愤地说:“你自己多行不义,不要拉上整个紫宸宫与你一起作恶,更不要牵扯上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无辜之人?宸…楚沐宸还真不愧是你亲生儿子,说话都一个腔调。”楚行渊语气充满了不屑,“呵,可笑!人性本恶,贪欲无穷,这世上何来真正无辜之人。”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宸儿他并非我亲生,你不要对他有所成见,他从小没有亲人,自从懂事起便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你答应过我不会苛待他的。” “不是你亲生儿子,你当年为他在魔窟大开杀戒?不是你亲生儿子,你为他耗费本命真元延迟蛊毒?况且……你当年不是和天山圣女有过一段情吗?” “我与她只是相识,从未——”男人将头扭到一边,“有过私情。” “罢了。”楚行渊无所谓地挥了挥衣袖,“我其实也并不在意宸儿是不是你亲生,反正他现在只属于我。” “你…什么意思?” 楚行渊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你放心,他还是紫宸宫的少主,宸澜阁的小主人。而且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以后会一直好好照顾他的。” “你此来到底所为何事?” 男人知道楚行渊近年鲜少是为了单纯讥讽自己而来,每次来必是带着目的来的,况且他此刻着实不想再与之讨论楚沐宸相关了,他心底怕知道的越多越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妄念。 “哈,不是你说,差点忘了正事。我此来其实是想问你,当年红衣教与魔窟之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楚行渊神情终于有了一丝严肃,“此事是否与宸儿有关?” 男人闻言瞬间皱眉,“红衣教又入中原了?” “几个番僧罢了,料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如此明显恐怕是障眼之法,他们定是冲着宸儿的圣族血脉而来,你要早作准备。魔窟的事,左修洵应该很是了解,他早年与钟无旭有过交集,与红衣教合作的秘辛他应该也知晓一二。” 楚行渊听到这里面色一僵,稍显尴尬,抬手抚弄了一下额边鬓发,“这真是不巧了。” “怎么?” “今日刚刚与他摆了脸色,说了句重话,弄得个不欢而散。” “左兄为人大度,不会在意的。” “哼。”楚行渊忍不住白了这个傻子一眼,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似左修洵那般冷峻高傲之人,能忍下性子屈居楚行澜之下,自然是因为心中对其有着浓烈的爱慕之情啊。还为人大度?!莫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好了,既然该说的都说了,本座也不想与你再浪费时间了,不然小宸儿那边恐怕是要……想我得紧。”楚行渊说完便想转身离去。 “诶,等等。”男人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颗鸡蛋大小的绛色鹅卵石,外表光泽圆润,明显是经过极为耐心细致打磨过后才有的效果。 “明日就是他生辰了,你帮我把这个送给他吧。” 楚行渊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气郁,他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他记得楚沐宸的生辰,没想到这人活得这般苟且居然还……楚行渊瞬间握紧了手心。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悦,于是开口解释道:“这东西没什么特殊含义,也没有传递消息,只是给孩子的一个小礼物。你若不愿意转交,便算了。” 楚行渊此刻好似想到了什么,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将东西收了起来,“好,我替你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