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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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罗吸一口气,幽幽地冷然开口,「在他的航行计划中,他不会在陆地停留很久,但他是个好大喜功的家伙,他一定会被乱七八糟的迎合和讨好而延迟起航,将皇帝丰厚的赏赐抛诸脑后。」萨罗故意多说苏穆将军的坏习惯,使他「侍童」的身份更可信。在刻意接近其他手下的时候,他也在言辞间添加了贵族才会知道的见识,彷佛他真的是个经常出席大场面的仆人。 「我能以闹鬼的谣言将他引到山上那座女主人已故的丢空堡垒里,他最喜欢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鬼话。」萨罗冷笑,「我事先把他灌醉,你们埋伏围剿他。」 威珈心思电转,杀一名身经百战的威武将军难如登天,杀一个酒鬼却轻易无比。说到底人都是脆弱的,身为海盗的他最清楚,他看过不知多少前一刻还在嚣张欢呼的兄弟下一刻便被暗算死去的荒唐悲剧。 「他的船和士兵还在冉凯城,杀了他我们逃得了?」 萨罗轻轻一哂,慢慢安抚一步步走进死亡的可怜猎物。 计划定好时,时间已经过了半天,萨罗专心扮演着被仇恨缠绕的孤愤角色,转身时不忘说一句,「对了,我是要报酬的。我还缺钱给弟弟买一副棺材。」 临走前,他阴沉如死灰的眼睛扫过旁边半开的木箱,都是些倒模的人头铜像,在火光下显露诡蓝点点的铜凋边缘。 萨罗拒绝了「谈得来」的年轻海盗送行,只身返回地面。他曾经学习过与戏剧相关的知识,为了能更优雅独到地谈论美伦美奂的舞台剧和歌剧,像莱诗夫人的、欧迪姆游吟诗人的、伊甸剧团的 ……如今,他成了卑微而谨慎守规的歌者。 萨罗知道威珈派了人尾随他,因为他毫无停顿地大步走向码头的方向,就像他前几天踩点时所做的那样,并在被守备严密的士兵拦截之前成功把人甩掉。 事实上,萨罗并没有见过苏穆,倒是把人说得作恶多端了。 行动当夜,萨罗把醉醺醺的苏穆留在空旷古堡的客房,偷偷熘出来与威珈接头。 「稳妥起见,我们待月光彻底被密云遮掩后再行动。」 萨罗皱眉,「他的警觉性不是盖的,我最多只能拖延半小时。还有,我要的报酬。」 威珈把两个银币丢给他,「喏,剩下的三个,等我们成功逃脱后再给你。」 萨罗将成色不好的银币放在手心翻起来看,「真是吝啬的海盗,毕竟是偷运私盐的,我以为多少会出手豪爽些。」 本想反驳「普通工人一年才赚到两个银币」的威珈遽然厉眼瞪他,狠戾地问,「说,怎麽知道的?」 萨罗没什麽情绪地笑了声,「别怕,我不是替苏穆来设计逮捕你们的。他还不知道你们的腌臢事,我也没兴趣管。我只是看你们贿赂了大帮城兵和执行官,手段不错罢了。」 威珈眼底闪过暗晦不明的忌惮,但没有多话就放萨罗进去,以免苏穆起疑了。 萨罗回到充满鬼魅幽冥情调的空寂餐殿,旋踵换上恭敬谦卑的神态,独守在此的老管家用烛台与玫瑰布置大殿,将军俊伟的脸半隐在病态和妖娆的氛围中,「我是苏穆将军摩下银刃骑士团,第三分团将帅,齐勒·林。感谢你的通报,你是名勇敢的平民。」齐勒将帅加重了「平民」两字的音节,心思慎密的萨罗没有遗留掉。 「你想要多少报酬呢?」 「按您的心意而定便好,大人。」萨罗微微躬身,「不论是码头工人代为投信传递,还是冒险对海盗接受,在勋功累累的您眼中都是不值一题的小儿科罢了。」 这是大实话,齐勒突然说道,「你的发音很端正,很悦耳。你的样貌,也比街上见的辛勤干活的人们俊美多了。」 萨罗对他的试探听而不闻,眼角长着一颗阴柔泪痣的齐勒微微一笑,「不过,你说冉凯城邦在霉味最浓的雾雨季蔓延怪病,人们瘦削脱水,神志疯癫,嘴里吐出诡谲的灰绿呕吐物是因为溷杂脏物的私盐秘密流入这点,恐怕是连领主也要花大量精力才能查出的真相。而且,你似乎认为海盗利用大量批发的中空铜器藏匿私盐?这无疑是个大胆而有智慧的假设。」 萨罗的态度诚惶诚恐,又似夹杂些苦恼地侧头说,「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没读过书,这些只是我的胡言乱语而已……」 齐勒打断他,直接地说,「我认为你的勇敢和胡言乱语值得十个纯银币,你认为呢?」 萨罗这回露出个尚算真诚的笑容,「您真是位大方的阁下。」 「你回去的途中可能会遇到危险,需要我派人护送吗?」 「不,请务必不要为我这样的人浪费骑士的精力。」 「为什麽呢?难道你不害怕吗?」齐勒眯起像娇艳玫般风骚的眼睛,就像看着一名来历神秘的古老组织的刺客大师,警戒而好奇地想揭开萨罗的面纱。 萨罗幽冷的笑容不减,「我的可疑身份是种咒诅,鲁莽地揭开这层暗纱之前,恳请您为那些被无辜牵连的可怜人想一想。」 齐勒不屑地发出轻笑,桌上的烛光随之摇颤,他无声地打起手势,石砖砌成的牢固城堡外随即剑刃相击,鲜血泉涌,黑夜跌宕。 「那个不入流的激进海盗……叫威珈是吗,他还有个稍有名气的哥哥,长年在远一点的海域闯荡劫掠。」萨罗捕捉到了齐勒在温和绅士的假面下的几分桀敖,「你应该当心一点,心思不纯的死亡引路人,当心「凶残的诅咒人鱼」威尔。」 「感谢您的告诫,可我只是一名营役的平民,只能让生死置于反复无常的命运。而且,有凯旋的海军作我的后盾,不是吗?」 齐勒眉眼弯弯,回复好脾气的温和一面,「愿凯旋之军保佑你。」 萨罗收到钱,心情颇好地往外面寂静下来的战场走去,齐勒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听闻这个细小的城邦刚刚失去了她的领主,行政相当紊乱,诚心盼望你的生活依旧平稳,一成不变。」 高大的天使柱凋拱门沉声关上。 萨罗披着密实的麻质披风,悄然绕过清理打扫,鞭笞败者的骑士,贴着手心的薄刃从未松开,冷汗浸淫在刀锋和肌肤之间。齐勒最后一句别有用心的话反复在脑海回绕。 萨罗掐眉,停止飞快运转的思绪,低叹一声,或许他执意留冉凯城的理由不止自身考量。 他依然放不下,冉凯城曾经托负给他的庞大责任。 * 萨罗回到破烂的居所,这夜,最近每夜只有两、三个小时休息的马夫整夜都没有回来。 清晨,萨罗是被走廊一声沉响吵声的。走出去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外强中乾,惨澹倒地的马夫,他身上每块隆起的肌肉都像哭闹的婴儿一般无力颤抖,发丝和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他冷凉的深色皮肤上,像整个人从渠水里捞起般似的,他的眉头紧拧,双目紧闭,彷佛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萨罗尖锐的目光落在马夫怪异曲折的右脚上,显然这便是他弄得这麽狼狈的原因。 萨罗闭眼默念两遍的博爱章,才把一身污秽的家伙拖回屋里,把床「让」出来给他,空着肚子到街上的杂货店买了一包用牛皮纸裹着的药剂和绷带。 回到去的时候,马夫已经醒了,他清楚自己并不致于骨折,只是因为被人踹进渠水里泡了一夜,有点低烧。他带着旁徨和无措地看着拿着药回来的萨罗,就像个被发现偷糖果的孩子。 萨罗神情冷漠地中肯评价,这个像大狼狗的男人,每块肌肉里都带着绵羊的温驯。他原以为那是面对主人的敬仰所致,如今看来,他想多了,不过是与生俱来怯弱。 萨罗用犀利的目光锁住他暗金的双眼,不允许他失礼地对着主人转移视线,晨光穿过细小的窗户泻进来,马夫的眼顿时呈现琥珀般的金光。 像流动的蜜糖细腻,富有光泽。萨罗不禁想到。 萨罗站在床边,像巍峨神像俯瞰信徒,冷冷地问浑身瘀伤擦破的男人,「被围殴了?」 萨罗像飞镖般的冷厉眼神对马夫而言太过庞然威严,使人无端敬畏,马夫呼吸一窒,咬牙颤声道,「是、是的……我犯了错,连累伙伴扣工资,只能任他们打骂出气,是我太笨了……」 马夫艰难地断续着说,「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麽多的麻烦,我霸占了您的床,还要您亲自买药,照顾一个身份卑贱的仆人……」萨罗静静听着,挑得一边眉。 您的床? 「我的腿受伤了,发不了力,我即使继续到码头搬运,每天恐怕也只能赚取一个便士。我没有办法达到您的要求,是我之前太过自大,才敢出现在您面前。」低下阶层压抑心底的不甘和怨嫉就像庞贝城的火山般滚烫可怕,打架和群殴就像流之不尽的熔岩频密发生,但马夫从未想过停止工作,遑论这是他长久仰望的英俊青年第一次亲口对他下达的命令。 他愿意献出生命,回应萨罗对他的期待。 马夫心里被强烈的后悔填满,对伙伴的丝微歉意、妥协和忍隐,对面起萨罗明明是那麽微不足道……马夫气愤地将单薄的床单攥成一团。 「不必了,我已经赚得十二个成色不错的纯银币了。」 马夫不可思议地猛然抬头,细细分辨下又能看见理所当然般的钦敬。只是欣喜过后,却有巨大的失落将他逼得无处可逃,马夫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候可以预见的定音。 萨罗看见他垂下的拳头骨节握得发白,心里有点烦躁和不悦在翻腾。这个马夫有双很美丽,一见透底的眼睛,平常是毫不起眼的暗金,彷佛带点蛰伏的危险,但当光线折射的时候,却是纯粹无杂质的金光,就像拥有无穷力量的威猛雄狮。 他应该表现得强悍,无畏,一往无前。 而不是像只该死的恼人的小白兔一样哭闹。 萨罗用威慑的眼神将他钉住,「我嫌弃你的废话了,懦弱、无用、消极、自怜自艾的马夫。」 马夫没有睁开眼,像个被教堂传道士一字一句宣布罪孽的罪人,脸庞冷沉地抽离了一切情绪,魁梧的躯体却仍在可悲颤栗。 萨罗缓缓道出撕裂马夫心脏的事实,「你对你的主人有一些误解,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落到非得求助你的境地。我踏入这所房子,不是因为你能给予帮助,只是因为我愿意。」 「我……对不起……」马夫眼帘颤动,有透明的液体滑落,他垂低头颅,就像引颈就戮的时刻来临,「我,只是因为太舍不得您。以前您总是很快就挑选好马匹,也几乎不过问马匹的状况,我、我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见您,更没有机会与您说话,很对不起……」 萨罗觉得很冤枉,他甚少过问,难道不是侧面证明了马夫照顾马匹的细致无误吗? 「噤声。永不要打断主人的话,除非你决定背离他。」萨罗严厉地直视啼哭的马夫,声音冰冷。 但随即,他小心地转换了另一种庄严而柔和的声调,「既然我愿意留下,我就会尽主人的责任,教育你,弥补你的不足,带领你前行。」 马夫愣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烙进血肉里的自卑,我会替你抹去。」 萨罗压下嫌恶,轻轻把手搭在马夫的肩头上,他认为他的仆人值得获得这个肯定。 「你现在欠缺的力量,在我进步的时候,你也会一并成长。」 马夫呆滞地坐着,脑子像鱼和网死死纠缠的渔网结一样不能运作。直至他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擦掉脸上丢人至极的湿液,收拾好怪异地僵在脸上的表情,坐在烂了一只脚的木椅上,气定神闲的萨罗才相信他真的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这糟蹋得要命的反射弧。萨罗心情颇为愉悦地挑剔。 萨罗抿了口掺着异味的馊水,再掀眼皮。 嗬,这「最忠实」的愚仆。 宁愿面向墙壁也不敢看他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