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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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萨罗决定循无人知晓的秘密途径,用那五十二个银币买了仅仅一小箱从东洋国度遥远海运过来,整个冉凯城的大型航海商手里都没有的珍贵樱桃。毕竟前身是名子爵,在这方面始终占优。 但选择客人是个问题,不能是社交界常见,能认出他的样子的,却又要确保有投其所好的把握,一矢而中,短时间里他再找不出一笔像这样的本钱。 萨罗细细思量,像将千丝万缕剥离出来,想起一名男爵友人曾经喋喋不休地说过,他有个性格怪僻的远亲,不爱经营也不爱享爱,让他看不懂他毕生在追求什麽,像一名陷入梦乡的老人。这个远亲曾在年轻时期遇上一位从东洋土地逃亡而来的女子,从自便对东洋商人燃起了不可磨灭的狂热。 他的名字……萨罗眯眼,视线掠过透薄降下的阳光,慢慢回想,似乎是叫文森阁下。 定了决定下手宰割的肥鱼,萨罗便从沉思中退出来,看见一个奇异宁静的画面:难得不用工作,在萨罗吩咐下在家养伤的马夫,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大看着运送过程极为谨慎,几乎没有皱皮和烂掉的樱桃。在从小没有见过宝藏珍馐的马夫来说,桌上几颗粉红圆润的东西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并不亚于瑰丽壮阔的火烧云奇观。 因此萨罗便像看见一只俯伏在地,可爱得像小猫的雄狮抖着鬃毛,骨碌碌地瞪着皮球的喜感场面。 萨罗忍受不了地无声勾唇,他注重涵养地换了个坐姿,「想尝尝吗?」尾音轻微上扬表示他此刻的心情不错,可惜时刻想着不可冒犯主人的马夫没有发觉。 马夫赫然一震,沉默地摇头,但萨罗不准备听从他的意见,吩咐道,「我想吃樱桃燕麦松饼,会做吗?」 马夫拘谨无比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双手握拳放膝,从睡醒到现在几乎没变过姿势,像一尊保守的石像。他愣了愣,垂头低声回答,「我只会做用研碎的粗麦粉和水溷合烤焗的松饼,没有用过细腻的面粉和鸡蛋,怕您吃不下,还浪费了珍贵的水果。」 冉凯城邦虽有海湾,但全年有三百天都结了冰,气候并不适合种植水份多的鲜嫩疏果,像马夫就长年都只吃乾瘪无味的麦子和硬果。 萨罗翘着腿,「无妨,去做。」 马夫不再推搪,点头,一条腿发力小心地下床,从厨房的柜子拿出一袋硬麦饼,用棒子细细磨碎。他脚上有伤,萨罗不忍心他长时间站着,便让他到自己身边坐着弄。 马夫庞大的身躯屈缩着坐下,破烂的椅桌顿时更显淼小挤逼了,他像个小妇人似的,操纵着粗壮的手臂处理食材,谷子和樱桃的香味柔柔地氤氲屋里。 萨罗静静地看着马夫刚毅的侧脸,脑袋闪过自从教仆离开后便很少翻阅的诗集:我梦见一颗星,一个光明岛屿,我将在那里出生。在它快速的闲暇深处,我的生命将成熟它的事业,像阳光下的稻田。 切开樱桃前马夫再看了萨罗一眼,得到一个「随你处治」的眼神。 品嚐松饼的时候,萨罗咬了一小口,看着马夫毫无表情变化的冷脸,「你不喜欢吃?」 真的很难吃,但对一个生活枯燥的马夫来说,那细小的樱桃粒不应该像烂铁里的夜明珠值得找寻吗,萨罗琢磨着想。 马夫咽下嘴中的软物,沉默一秒后说,「老实说,我对食物没有追求,主人。」 「噢,那你有什麽锺爱的事物?」 第一次跟萨罗普通聊天的马夫感到难堪,他空洞洞的脑袋想不出能让主人觉得有趣的答案,「爱马吧……以前在主人的马厩里,我最喜欢那匹名为雪莉的雌马。她很整洁温驯,她脚下的牧草总是十分乾净,我去清理的时候也不像其他马去咬我的头发,我替她擦毛的时候,她会哼哧哼哧地摇尾巴,可爱极了。」他低低地赞美着主人的马。 聊起已经摧毁的马厩,萨罗也有点怅惘,「牠们,现在怎样了?」 「雪莉生了孩子,被别家主人的农奴带走了,雷欧和捷克不幸死了。您最心爱的黑姆在您离开第二天便开始绝食,死后我把牠埋葬在月季坡的田野里,那里有很多香甜的花蜜,我想牠会喜欢的。」 萨罗神色略黯,黑姆是匹血纯高贵的骏马,他不能在逃亡时带上那麽显眼的牠,但绝食逝世,也不该是牠得到的终结。萨罗闭了闭眼,感谢马夫在他逃走后为他善后的一切,同时把话题带回来,「你是个尽职的马夫,你会马术吗?」 马夫摇头,「对我这种人来说,很多事都做不好。」他沉沉地咒骂。 马夫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小松饼,曾经漂亮耀眼得像黑夜的火柱的樱桃,如今黯哑无光地挤在糕点的缝隙间,像名衰颓的老妪。 萨罗若有所思,边把不太想吃完的糕饼递给马夫。 萨罗带上马夫一同到市集逛街,这是他近来养成的习惯,为了即时察觉货品的变化和质量,洞悉商人和贵族的交易趋势。 不远处有买主带着奴隶来验收五花八门的货物,藏红花、辛香料、香醋、晒乾的牙鲷、鲸架……马夫默默凝视,萨罗看他的样子便知他在想些什麽,「你觉得我买入的货品少得可怜?」 马夫一个激灵,赶紧垂头移开视线,心底的敬畏阻碍了他分辨萨罗此刻是否在生气叱责他。 幸好萨罗也不用他回答,「那个买主虽然购买得多,但全是寻常可见的便宜货。我的意思不是看轻他,而是现在我们没有能力执行这样的策略。一名出色的商人背后需要很多东西支持,良好的信誉和合作商名声、有公信力的合同、万无一失的交商暗号……」在他身为领主执政时,没少为繁琐的法律纠纷、阴险的担保条文和金额上限绞尽脑汁。当然,那时的他的通行货币,是以一百为单位的金币。 「这些无疑会让徒有蛮力的莽夫头痛欲死。」萨罗瞅了马夫一眼,后者缩起了脖子,呐呐不语。 马夫默默听着,思绪还卡在前面的一句「现在我们没有能力」,我们……?马夫心里道不清的像被挠痒的小心思,像气泡酒的泡沫一样咕嘟咕嘟地冒起。 「你要学习更多知识,冲破你狭隘的世界观。」萨罗一字一句娓娓地守诺教导马夫。 马夫想起前些天丢脸的情况,隔了很久才低声坚定道,「只要,只要您愿意栽培我,我发誓会用尽所有的努力。」 萨罗先是勾唇莞尔,后又惯性地刁钻挑剔,「没有人栽培你,不代表你能不思上进,安贫的马夫。」 安贫在教堂是受到推崇的道德,现在马夫听出浓浓的讽刺。 悠闲的日子没过几天,马夫便回到工作岗位,而萨罗的信件终于得到回复,可以上门拜访,但他没有带上马夫充当仆人。 文森先生住在冉凯城的圣诞山峦上,萨罗下了马车,徒步走了一段斜坡才到达文森低调朴素的大宅,管家将他带到雅致的后庭,一位中年绅士在背对着他喂饲扑扑飞腾的白鸽。 萨罗将几颗精致的樱桃递到文森面前,「先生,这是上等的樱桃。我听闻您热爱东洋传来的事物,故而冒昧前来拜访。」 文森拿起一颗在指间搓揉观赏,得到萨罗的允许后放进嘴里,「它很像我们食用的蔓越莓,但它的皮更薄,体积较小,喷溅出来的汁液也更甜美。」 「很高兴得到您的欣赏。」萨罗淡淡颔首,骨子里的倨傲使他始终少了商人脸上应有的殷勤和奉承。很庆幸地,文森没有把这看成是沾沾自喜,「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将所有樱桃卖给您。短时间内冉凯城不会再有同样货品,我以商人的名声保证。」 「噢,年轻人,你只是名初出茅庐的小卖家,空口说白话不是个好习惯。」文森吃吃地笑了笑,「我当然可以全部买下,我的地下室里除了有酒窖,还有冰窖,能让这些可爱的小美人保持鲜艳,就在刚才我已经想到无数种品嚐它的方法,不论是慕丝酱、酒酿还是蛋白脆饼。可是我不得不补充,你真是个懒惰的商人。」 「懒惰是使人进步的源动力之一。」萨罗不轻不重地回应,显然他很有在享受方面的天份。 「听你的论调,你肯定有至少一名数学家或天文学家朋友。」文森同样悠然自得。 文森久逢客人,便带萨罗四处观看,走了一圈,萨罗却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看见难以想像的神秘花朵,它簇拥起来的密匝花瓣透着冰凛的苍青色,笔直纤幼的茎叶带刺,它毫无疑问是蔷薇,却以全新的色泽灿然绽放。 「这是……」萨罗组织一下言语,「东洋而来的品种?」 「不,它只是我培植出来的成果。」 萨罗感到难以想像,「如此令人赞叹的成果,您为什麽不把它种在最醒目的位置?」 文森说出一些贴近哲学的思想,「结果被能称为成果那刻,它便带走了我灌注的热情,我的眼球不会长久地注视它。」 萨罗隐约明白了男爵友人的话,文森会想如何更好地完足自己的欲求,却又像将一切都拒于门外般,陷于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飘淼状态里。 「你是个商人,那你最先想到的应该是我为什麽不将它卖出去,这必定能成为贵族追捧的新品,对吗?很简单,我不想引来灾祸。蔷薇是皇帝陛下最为喜爱的品种,尊贵的他甚至特意建了一座蔷薇宫廷,让黑夜命名的观星台和白昼命名的接待厅永恒地守护他的国花。谁也不能预料苍青蔷薇会否牵起不祥的波澜。」 萨罗呼吸一浅,瑰丽如画的精致宫殿盘踞他的脑袋,犹如蔷薇的莿刺缠绕猎物,他闭眼驱逐使他极为不快的阴影。 活了很长一段岁月的文森没有留意他的不妥,他已经进入旁若无人的幻想,「至于你说的东洋品种……我曾遇过一位雪白秀媚,眼瞳漆黑的少女,她告诉我在极东的家乡,有一种不蔓不妖,香远益清的粉色花卉,叫做茶花。」 文森没有理会眼神忧心的管家,目光邈远柔和地笑起来,「伴随她的童年的,还有一种叫山楂的酸果,她会与爱慕她的男孩坐在山坡上,吐着果核,咯咯地笑着……」 萨罗没有用心听腻人的发情论调,看着欲求不满的深沉优雅的绅士问,「您若是不希望承担风险的话,可否将它的种子卖给我?我太需要像这样的曼妙商品了。」 「你不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请求的人,我只能说,没有特殊的照料,它的种子只会长出普通的红蔷薇,甚至是不健康的蔷薇。」 萨罗不接话,定定地看着他。 文森不在乎地笑出声,「培养它的研究笔记已经被我丢了,你也可以用一些不甚光彩的方法尝试偷取我的知识,然后累积一些徒劳无功的经验。」 文森把这宗金额细小的生意交给管家与萨罗敲定价钱,商谈细节和签约,萨罗成功在日落不久后回到家里。 他问了马夫一些码头的事,这也是他近来的习惯。从前他掌握冉凯城的大局,如今他从下而上地一点点了解冉凯城的底层和细节,为他自己,也为他心底仍放不下的责任。 「文森先生决定用七十三个银币买下樱桃,在你的帮助下,我很顺利地在一无所有的困境中赚取了近二十个银币。」萨罗缓慢低沉地道出他的成果,没有莫大的欣喜,却有庄重,「我认为你的功劳值得这全部的收入。尽管我还需要这笔钱做被的买卖,没有办法立即兑现承诺,但我会数算着,在我有能力或你决定离开的时候,全给予你。」 马夫看着被暮色打上一层阴影的萨罗的脸,想了半晌,郑重点头却没有开腔。 萨罗见马夫没有异议就行,现阶段他也不需要马夫多美丽的话语,接着说下去,「你在干完这个月的活之后,辞职到文森先生的大宅请求担任仆人,月薪可能会低一点,但我需要你为我做一点事。」安放眼线到宅里窥视文森照料蔷薇的手段,萨罗相信已有很多人用过,但他不打算放弃。 萨罗见马夫没有立即答应,便声音难辨喜怒地问,「你不愿意?需要选择的权利吗?」 马夫回神,摇头,「自然不会,我的主人。」 萨罗假装没有察觉马夫细微的异常。 往后的日子萨罗重复选赚和寻找买家的工作,财富增厚了一点儿的同时,他还在挑拣着另一样巨额的投资项目,庄园。 至于马夫,日子一成不变,俨如凝固的河流。 这天萨罗买了信纸和墨水笔,写信寄给替他保管子爵时期攒下的最后一点财物的合作者。一段时间没动过笔,萨罗笔尖悬空,微微涣散的目光无意错落在衣柜的阴影下,那里一块被虫蛀的木板边缘翘了起来,让萨罗想起那天马夫从右角的另一块木板缝隙下取出的蓄积。 萨罗脑内闪过犹豫,最终撬开衣柜阴影下的木板,找出一个未见过的乾净铁盒,显然马夫经常打理,里面放着一串荧红如血的玫瑰珠链。 价值……大约也是有的,只是马夫隐瞒了它的存在。 萨罗蹙眉,夺取视线的红艳珠链给予他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他把盖子合上,等待马夫回来解释。 出于私心而没有交予有名无实的主人,萨罗于情于理都不会怪罪,但这不代表要剥夺马夫辩解的机会。因为一个片面的推测而引起的误会,那就像他以前读过的情诗一样愚蠢。 马夫死气沉沉,风尘仆仆地回家,往日不舍得浪费的蜡烛今天却被点燃起来,他从窗外便发现了。他上楼随即看见桌上的血红珠链,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