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顾＆楚 清风明月共此时

    天宝八年，阳春三月，桃良。

    玄武国，皇宫，御花园。

    正值季春，不少桃树繁华缀满枝头，花香飘满亭台楼阁。微风吹来，桃花飞舞着纷纷掉落，似翻飞的粉蝶，又似的飘舞的雪花，美丽缠绵。

    学堂三天假期，政务繁忙的北辰吟忙里偷闲，在一棵枝丫粗壮的桃树上布置了一座秋千。快乐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北辰吟因公牵绊，不得不被叫走。他只好一道圣旨，传顾七进宫，陪他的小宝贝玩耍。

    伴读，自也需要陪玩。

    调皮的风儿扬起他黑漆漆的发丝，热情的花瓣亲吻他红扑扑的脸蛋，九殿下肉乎乎的小手紧握着枝条，摇晃着短短的一双小腿儿，依旧玩得兴致勃勃。

    顾七站在不远处，唇角的笑意未曾消退。

    小孩儿笑得贼兮兮：“七哥哥，我们玩个游戏罢！”

    今日的风儿甚是喧嚣，顾七听不甚清，将不听话的发丝尽数拨到耳后：“什么？”

    “我松手荡下来，你接住我。”小孩儿说着，在秋千荡到最高点的时候，竟然真的缓缓地松开了嫩生生的小肉手，小身体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不——！！”瞳孔一瞬收缩，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鼓荡着，顾与明踉踉跄跄地奔到前面，伸出双臂——

    小孩儿重重地砸在怀抱里，震得他手臂发麻发痛，可是感受到前胸这个尚在呼吸的、温热的小身体，他激动得近乎是热泪盈眶。

    顾七的唇因后怕而颤动着:“你怎的做如此危险的动作，你，你知不知道，若我没有接住你……”顾七顿了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无法想象失去怀中这个小人儿的后果。

    “七哥哥，因为……”小孩儿趴在他肩上小声的嘟囔着，“……我相信你呀。”

    因为，我相信你呀，顾七哥哥。

    你一定会接住我的，不会让我受伤的。

    这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回荡，直到心湖的涟漪扩展到整片原本平静的湖泊，一时间，顾七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见了胸腔中被放大无数倍的砰砰声；怀抱着这个小身体，他仿佛奢侈得拥有了全世界。

    就在这时，他已经下了一个决定。

    紫禁城，皇宫。

    顾与明发现时常能看见楚惟清了。

    送九殿下到上书房的途中，总能遇见昔日的好友——楚惟清，那人频繁出入宫中，熟稔地揉了揉九殿下顶上的翘起的呆毛，摊开他肉.肉的小手掌，将香囊放上去。

    “送你的，回礼。”

    “清儿姐姐！”九殿下很开心地扑入对方怀里。

    “九殿下。”楚小姐敞开胸怀，岁月静好，眼神温柔如水。

    若是问她来做甚么，她定回答说是什么看皇后姑姑。

    顾七心中不太舒服，九殿下很少和他这般亲密，除了伴读选拔那天抱着他腰不放，其他时候俨然一个“高冷”的小孩子了；他也从未见过好友这般柔和的眼神。

    终有一天他忍耐到了极限，他约了楚惟清于歌仙楼见。

    点了一件包厢，两人依次落座，于桌上他开门见山地问：

    “你什么意思？”

    楚惟清掩唇轻笑：“就是你看到的意思呀。”

    “大家闺秀，应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吧？”顾与明却笑不出来，他抿了抿唇，严肃道，“你不要欺骗九殿下的感情。”

    “我如何便欺骗殿下的感情了？”楚惟清冷眼看他这个昔日的好友，“只准你接近他，拉他的手，对他笑，抱他，亲他，我便不行了？”

    “我没有亲他！不是、你不要因为……”

    “我喜欢他！”楚惟清这一句话简直石破天惊，“你这么激动，不会也喜欢他罢？是啊，殿下这么可爱，你喜欢他也是正常的……”说到后面，他甚至痴痴地笑起来。

    “既如此，我们之间的糊涂亲事……”

    “便结束了罢！”楚惟清懒懒地蜷起一缕秀发，冷冷撇下一句，“回去我会告诉父亲的，之后的事，我们各凭本事，你好自为之。”

    顾与明眼神复杂，看着昔日好友越发的女儿作态，只觉得舌尖发苦，可惜他是男儿身，这场战役，他输在了起跑线上。

    凭他一个男儿身，如何胜得过女儿郎？

    以后，也不会更明朗。

    玄武国，太尉府，大厅。

    目光在室内略略一扫，发现爹爹娘亲都在，顾七拱手认真地说：“爹，娘，孩儿有一事相商。”

    顾太尉抬眸一看，竟发现儿子的表情无比凝重：“怎么了？九殿下不要你了？”

    顾夫人一愣，轻轻放下手中茶杯，她用眼神示意管家，管家秒懂，和仆从们尽数退出了；末了，不忘将门轻轻带上。

    “是关于孩儿的终身大事，望父母成全。”顾七话音一落，竟然身姿笔挺地对着二老跪了下来，“儿子不孝，心悦于九殿下，此生不悔，大概这一生是不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孝敬二老了……”

    一股热气直冲脑门，顾太尉下意识地觉得不可置信：“胡闹！”

    本来令他骄傲无比的儿子现在竟然说他心悦那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孩儿倾慕九殿下，情愿一生不娶。”顾七语气不变。

    看到儿子毫无悔改之意，顾太尉当即暴怒，余光扫到夫人手旁的茶杯，他直接将之狠狠地掷了过去：“你再说一遍？！”

    茶杯正砸到了顾七的额角，两者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紧接着碰到地上逃离不了粉身碎骨的下场；额角皮肉破开，现出鲜红的颜色，粘稠鲜艳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温热的茶水泼了一身，将上好的布料全部打湿，让这个少年天才显得狼狈不堪。

    可他依旧脊背挺得笔直，跪姿标准不曾摇晃一下，也不曾松口半点：“顾家顾与明仰慕九皇子北辰珏，情愿生生世世追随，常伴左右，不离不弃。”

    顾太尉不忍再看，他别开头，看着心中令他骄傲的儿子这般模样，他怎会好受，可是错了就是错了，如果做父亲的不严厉，就这样任由儿子误入歧途吗？他咬了牙，再次攒满了愤怒值，怒气冲冲地寻了一根木棍：“顾七，老子再问你一遍，知不知错？”

    “儿子不知。”顾七垂眸。

    顾太尉象征性地打了两下：“知不知错？”

    “儿子不知。”顾七依然如旧。

    “你执意如此！”接连两次犟嘴，令顾太尉眼眶发红，怒不可遏，大掌抡起棍子就打，棍子与顾七的后背碰撞发出巨大的“砰砰”声，“打死你这个死不悔改的不孝子！”

    “打死你这个死不悔改的不孝子！”

    “还说什么心悦于九殿下，你怎不知你们都是七尺男儿啊！！！”

    顾夫人终于看不下去，那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的心头肉啊，她泪流满面地扑到儿子身上，哀哀道：“老爷，住手啊！你饶了他罢！他是我们的儿子啊！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顾太尉抹一把泪：“那老子能怎么办？你当我不疼他么？这七个儿女我最疼他啊！现在分明不是我不饶他，是他不饶我！”

    顾夫人捧着儿子的脸颊，哀求道：“与明，你就认个错罢！”

    “儿子认什么错，”顾七别开脸，稚嫩的脸颊泛红，眼角也沁出些泪意，看样子也在强忍泪水，“儿子没错。”

    顾太尉作势又要打，被夫人通红着眼给瞪了回去。

    “明儿，你听娘说。”顾夫人用指尖抚去儿子眼角的泪滴，“你看——你和九殿下都还小，九殿下年方八岁，你也不过一十又一，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爱情，那时候娘和你爹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呢？将来发生的事情还多呢，是非功过，孰是孰非，还尚未可知，尤其涉及感情的事情，你也说不清楚对不对？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意识到你对九殿下的喜欢，根本就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娘！”听到这儿，顾七颇为不服气道，“孩儿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况且！你喜欢九殿下，九殿下喜欢你么？”儿子打断了她的话头，顾夫人一急，更加慌不择言地怼了回去。下一秒，与儿子心灰意冷的眼神对上，顾夫人心知失言戳了儿子心窝，连忙补救。

    “明儿，娘不是这个意思！”

    看见儿子状态不对，顾太尉也不禁头大，连忙加入夫人劝慰儿子的大军中：“九殿下也不是不喜欢你，是只把你当好兄弟呀！”

    完了！这么一说，儿子的眼神更灰暗了！

    顾夫人甚至在下面偷偷地拧顾廉的腰肉，这一拧还真没留情，顾廉疼得龇牙咧嘴；二老更加卖力地哄儿子，最终的结果是——

    “儿子，你爱就爱吧，爹不管你了！”

    “明儿，他不喜欢你，没关系！他不是喜欢女人吗？你干脆帮他吸引一下火力，让他周围的女人都不喜欢他罢！”

    为了儿子，顾夫人开始慌不择言地出馊主意；为了儿子，后来顾太尉甚至是看着九殿下到了适龄年纪，更是抢在老友楚家之前腆着老脸去向玄武皇提亲！这也是为什么在九皇子的记忆中，为什么顾蜀黍总是对他笑得一脸怪兮兮，每当他去相府，二老对他有一种异常奇怪的热情。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奇妙，相似的一幕在太尉府之外，也如火如荼地上演着。

    玄武国，相府，大厅。

    看见若无其事从宫中回来的“女儿”，楚宰相示意仆从关门，一面对其招了招手：“清儿，爹与你商量一件事情哦。”

    楚惟清放下花篮，他刚刚在后花园中摘了些花瓣，准备以后有机会再做几个香囊。

    “什么？”

    “你身份的事情呀，今儿个圣上过问你的亲事了，爹只好借口说你还小，不想过早谈论此事，才支吾过去。爹这才想到，这些年一直以女儿身示人，真是委屈你了呀……”

    “不委屈，”楚惟清有预感父亲要说什么，“不是当初你们说女装示人，是为了避祸求福么？你们也是为了孩儿好，孩儿也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爹爹看你的病情也大为痊愈了，正预备明天早朝便与圣上奏明此事，这事应当越早越好，太晚了爹怕有人给爹扣个欺君之罪；正好也可与老友解释清楚解除你和顾七那孩子的婚约，也免得耽误你的终身大事……”

    “不可！”楚惟清一急，语气不免凌厉了些，看到父亲奇怪的目光，他微微垂眸，沉下声音解释道，“孩儿与顾七的婚约当然要解除，只是目前这身份孩儿还不想变，也不会耽误什么终身大事。”

    “可是……”

    “没有可是，”楚惟清轻轻叹息一声，毕竟是自己的父母，“爹，你要不要听一句清儿的实话？”

    楚宰相有了不好的预感：“你……”

    楚惟清面对他直接跪了下来，楚宰相额头上开始冒汗，连忙起身搀扶儿子：“清儿，你这是怎么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地上凉，就不要跪着了……”

    “爹，您听孩儿说。”楚惟清按住父亲搀扶他起来的手臂，“清儿不孝，将此心托付！所托之人，非与明月，却与殿下，夙夜不寐，辗转反侧；若不夜夜寄相思，若不共饮长江水，则再继不能！年前孩儿知噩耗，原来竟是男儿身？为何这般绝望，只因觊觎殿下之意。清儿一生只认定了九殿下，相守相望，此生绝无回头之意，爹爹莫要再劝了。今生就当你们没有清儿这个儿子了，就当养了一个女儿了，可好？”

    楚宰相楚安什么反应？他本该反手给不孝子一个巴掌，告诉他不改掉这个病就滚出相府不要做他的儿子了，可看着儿子一如他娘的面容，孩儿她娘还在榻上躺着，他……真的下不去手。

    楚宰相只好化掌为摸，在儿子头顶上摸了摸，尝试着商量道：“清儿啊，你还小，还不懂情.爱，你对九殿下的感情，其实只是九殿下太可爱了而产生的错觉……”

    “嗯，也许吧。”楚惟清并不在意，“但是也请父亲不要揭穿清儿的身份，否则，一旦此事败露，清儿也只有求死一途了。”

    楚宰相嘴角抽了抽，心想，这小子还会威胁他了；而且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怪不得近一年他看儿子越来越女儿作态了，原来是找到如意郎君了哇……

    “你去吧，看见你就头疼！”他只好无奈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毕竟儿子跪着他也是会心疼的），“幸好还有你弟弟星澜，咱老楚家不会绝后呐……！”

    楚惟清长身而起，他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顺便低身掸了掸衣摆。

    这就是同意了啊，谢谢你，爹，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