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花鸟使携入花鸟,螽斯羽宜尔子孙
宫中选人,多是八月,但瑞香生辰就在八月,那一月都得忙碌千秋节,因此根本腾不出空来,所以要礼选的消息传出来没多久,众人也就知道时间被定在了次年四月。 倒也挺好,春暖花开。 比起前代帝王,当今的后宫人数不算多,自然,也不能算少。但本朝重视后妃出身,宫中如今出身高门的也就一后三妃,说起来总是不够体面。原先宫中众人已经习惯如今局面,虽然心中也恍惚地觉得迟早要进新人——皇帝尚且身强力健,后宫嫔妃却已逐渐年老色衰,来些新鲜青嫩的美人也在情理之中,但因为天长日久不进新人,他们也渐渐失去了警惕,顿觉措手不及。 算来皇后入宫已逾十年,宫中多数人的资历和他也是相差仿佛,乍然听闻要进新人这种事,众人便忙忙聚到皇后宫中,试图打探一番情况——礼选者并非搜集出身清白的民间美人,而是选取官宦人家品貌兼优,质素过人的适龄子女,分量更重一些。 如今皇帝后宫中,也很有些人身份不够高贵,而一场雨后贤妃已经病倒,他的情况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眼看又要腾出来一个位置,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步贵妃和淑妃后尘呢? 想起这种事,多少令人心中苦涩。 瑞香虽心中有数,对皇帝的心思也有几分把握,可这些话他不能说出来,面对众人时便格外多了几分耐心:“这不是还有大半年么?” 众人倒也不反驳,只是心中戚戚然,各有所思。 贵妃从未得宠过,但他对皇帝虽不是要死要活的炽烈,终究也有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想到自己的花期就这样空洞地度过,还要眼看着新人入侍得宠,用鲜艳明媚的美色把自己取代掉,便倍感凄凉与惶然,心中酸涩。 淑妃生了孩子便多了几分成熟,又显得丰腴一些,宠爱明显下滑,好在他有孩子,不仅不觉得多寂寞,甚至觉得生活更充实——皇帝最宠爱他的时候,也不可能如孩子般日日夜夜陪着他,填补他内心的需求。 贤妃病势渐沉,今日也并未前来,妙音看一眼他空出来的位置,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算来妙音已经快二十八岁,在这个年代岂止是做母亲的年纪,稍微快一些,已经要准备着做祖母了。他生福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身体受了损伤,虽然用尽上好药材,又有瑞香照应,算是补养得奢侈,可无论身体还是容色都不如从前,早不想得宠的事,见瑞香神情态度从容,便也放下心来,只等众人散尽自己再留下,看看瑞香是否需要陪伴。 他把自己看得清楚明白,有福华这个女儿已经满足,莫说本也不奢望亓玉,就算有那想法,也没有那个胆子,拼命再怀一个。这宫中论及宠爱,与帝王的情分,又有谁能与皇后相比?妙音倒不在乎自己的地位被挑衅,他区区一介艳奴,位至九嫔之首,诞育公主,这辈子已经值了。若非运气好,他凭什么走到今天? 而皇后却不同,妙音还是很有几分担心的。 他下首的罗真也是默默不语。若论幸运,罗真也并不差,两度妊孕,龙凤双全,平民之身获宠之后荣及家人,若说原先的罗真是懵懂惶恐,现在便是庆幸。得了好处,就该小心谨慎地守住。两个孩子还小,自己已经再无升迁的可能,未来一目了然,罗真退避的心思已经足够明显,甚至都不怎么关心要进新人的事。 只要孩子还在,他又会缺了什么?如今这宫中别说争斗,连波澜都少见,既然都没有纷争,安分守己就足够好好生活。 其实要说,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宫中众人对彼此的性情,未来已经足够了解,之所以紧张于新人,某种程度上还是担忧会扰乱了这一池静水。但想想看,这本也是自己无法决定的事,于是在瑞香这里闲话半晌,便又纷纷告辞。 因时间还早,现在宫中需要准备的不过是先决定在何处安排入宫参选的众人,又怎么选阅。毕竟是本朝第一次选拔淑女,充实掖庭,也算国之大事。前面两个帝王后宫人数倒是众多,但正因为多,有些事不能拿来借鉴。 瑞香虽然接受了此事,但着实没有多么热切,见妙音留下,便叫人安排茶点和他说话,顺理成章把此事丢开——礼选关系重大,瑞香不出席可以,但却不能丝毫不过问。这毕竟是皇后职权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他若是不插手,难免不够名正言顺。 已经注定发生的事,一味回避只会丧失主动权,反倒引发矛盾变乱,还不如自己忍一忍,经手一番。 妙音看他虽有些情绪低落,但也还算平静,便干脆不提此事,和瑞香闲言碎语聊了许久,又留下用了一顿膳,趁有余兴,便一个奏琴,一个鼓瑟,高高兴兴玩了半天。 黄昏时分皇帝回来,见到他们两人只露出一点惊讶,妙音便再奏了一曲,就起身告辞。他本就技艺精湛, 近年又安闲自在,心情舒畅,于舞乐上的造诣便更高,皇帝与瑞香都是懂得赏评的人,纷纷赞扬几句。 因妙音与皇后之间颇有几分情谊,皇帝对他一向也多几分宽厚,吩咐人赐一张琴给他,又加以厚赐。有他开头,瑞香就叫人开了自己的私库,赠曲谱与一些小女孩用得到的衣料,首饰等物。 对妙音来说,给福华东西比给他自己更欢喜。 妙音倒没有料到来一趟还有如此收获,含笑谢恩,识趣地告辞而去。 暮色渐沉,宫人鱼贯而入,点燃墙壁上的琉璃莲花灯盏,又到帝后近前点燃灯烛,瑞香叫女官送走妙音,自己则倚在皇帝怀中,静默片刻,轻声笑起来:“新人尚未入宫,一池静水就已经被搅乱,你还真是……不说别人,就连我,虽然也不是不信你,可心中已经想把你抢走,再也坐不住了……” 他并非不相信皇帝的话。以帝王之尊,若是无意,根本不必说出那种承诺,而一旦说出,若是不能守诺,大概也无颜再见妻子。但……正如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相信他,瑞香也清楚这是对两人感情的一个考验。 皇帝是后宫妃嫔的君主,但也是他们的丈夫,忠诚也好,爱慕也罢,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瑞香固然是最名正言顺,能够独占恩宠的那个,却也不能阻止旁人觊觎他。 如何度过这大半年,如何让后宫重新变成一池静水,如何从相信,到真正走完这一生,再无被背叛的可能,不必面对反复无常的人生,真是一个大难题。 瑞香双手抱着皇帝的腰坐在他怀里,深有一种把自己埋进对方肌肤之下,身体之内的渴望。他闭上眼,把自己的呼吸融进皇帝耳畔,轻声低语:“怎么办,我觉得一生一世好像不够了,你对我好一辈子,我仍然觉得你欠了我的,我……我……”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剧烈地颤抖起来。虽然不需要同情,虽然也并不觉得自己没有获得回报,虽然旁人比不了自己,可瑞香还是觉得自己并不能轻易甘心。 皇帝抱着他,摸摸他的头,忽然想起很多命途多舛,结局悲惨的凤子龙孙都曾经发过誓,愿来世不入帝王家,愿莫为有情之物。生来尊贵固然很好,可其中也并非没有不足为人道的辛酸。 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但也同样明白瑞香的耿耿于怀。来世瑞香还愿意嫁入天家为皇后吗?他想如果仍然与自己在一起,或许瑞香还是会愿意的,哪怕他知道这条路永远都不会容易。那么为了瑞香,他愿意不再生于帝王家吗? 从前他以为自己永远不能接受不为帝王的其他可能,然而…… 皇帝轻叹一声,将瑞香搂得更紧。 要进新人这事在宫中表面上喧嚷几天,就沉淀了下去,但实际上此后一丝一毫动静,比如清扫殿宇,比如安排女官仆婢等事,无不在宫中迅速传播。瑞香知道皇帝有意卸去贵妃手中的宫权,因此决定此次礼选若是顺利,贤妃身子也还可以,便交付三妃共理。 旁人或许还看不出来,但贤妃何其老辣,虽然病中精神短,但只听皇帝近日倒是多眷顾贵妃几分,便立刻看出其中端倪,到年下隆冬,竟硬是起了身,虽然虚弱几分,得格外照顾,但毕竟已经能出席宴会,自然能够参与礼选。 瑞香也看过他的脉案,听过御医禀报,知道他今冬若是能够好转,这一年怎么也能挨过去。久病之人就是这样,如果能过得去冬天,也就不大可能春天去世。 贤妃一向是皇帝一把好用的刀,一个忠贞燃烧的下属。瑞香正因太清楚两人的纠葛,一时间竟除了感佩,还有几分惺惺相惜,殊途同归的伤怀,便格外舍得给贤妃拨了许多珍贵的药材。 毕竟也是病歪歪过了这么多年的,贤妃能爬起来为皇帝分忧,瑞香还是很希望他能多活几年。不管是怜悯二皇子,还是敬佩菖蒲,若真的早早离世,终究是太过残忍。 年后,贵妃与皇后一前一后传出喜信。 皇帝对前者也有几分惊讶,大概是确实觉得贵妃运气不错,对后者便有几分心虚,向被留在长生殿,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去的瑞香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瑞香双手护着还没显怀的小腹,横了他一眼,其实并不怎么生气:“算了,生着生着就习惯了。” 因为先前已经说好小女儿随缘,又担忧瑞香刚生了双生子没有多久,再度妊孕会损及身体,皇帝平日确实说得上小心,不是射在后穴便是射在外面或者瑞香的嘴里。为此瑞香被弄哭好多次,更被欺负得委屈巴巴,现在居然又怀上了…… 就连皇后生母,庆国夫人入宫时也颇有些惊奇:“你这一点也没有随我,倒是随了你外祖母。” 万夫人生育虽多,但却没有双生子,瑞香生了两对龙凤胎,这等运气确实更像他的外祖母。细细问过瑞香身子已经差不多调养过来,只是这次孕中更要注意补养,万夫人便嘱咐一番要好好照顾身体,千万不能落下病根之类的话,又叹息一声:“其实,你这个时候怀上也是一件好事。” 瑞香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阿娘,我知道的,不过你也不必多担忧我。陛下对我不会因为新人而有所改变,这个孩子来得意外,陛下还觉得对不起我呢。” 万夫人横了他一眼:“你没有这样觉得吧?” 瑞香笑得更轻松:“我怎么会这样想?我不嫌自己孩子多,何况若不是我和陛下感情深厚,又怎么会一个接一个生产?再说,能借着有孕躲过礼选,我轻松还来不及。” 作为皇后说出这种话总归是不大合适的,但万夫人也没有多评论什么,只是又提起贵妃:“贵妃如今也有孕了,你还是应当注意的。若是他有权又有子……” 这话终究不适合说得太明白,而瑞香也早知道她会提起此事,便也轻声道:“我知道,陛下心里也有数,此次礼选之所以重视官家子女,便是因为有意取代贵妃。怎么说也是一辈子的缘分,他有了孩子,至少不至于落到青灯古佛的地步,也是一件好事。” 青灯古佛指的自然是皇帝身后事,万夫人忍不住啧了一声,示意瑞香不可继续说下去。瑞香知道她是觉得自己想到丈夫死后之事还宣之于口不够谨慎,心里想的却是皇帝能安排任何一人在他死后该如何生活,却断然狠不下心安排自己。 瑞香也从未想过那一天会如何到来,他心中总有一种决绝之意,难以让自己独活。 不过这种话不必说给逐渐老迈的母亲听,所以瑞香什么都没说。因万夫人已经年老,皇帝又不肯放瑞香回长生殿,再叫她留在宫里等待瑞香生产显然是不行的,于是万夫人只是进宫频繁了些。 直到四月初新人应选入宫,瑞香始终留在长生殿未曾离开,自然也因有孕而将选秀之责下放给了三妃。为了在宫中营造出一种皇后这一胎略有不适不能出席礼选,但却不至于太过不适叫人猜测瑞香怀孕惊险,皇帝真是费了一番功夫。 他受不了形似诅咒的传言发展可能。 而贵妃此时此刻,也早对皇帝的安排有所预感,礼选时便颇为尊重淑妃与贤妃的意见,私下里又对淑妃传授了些许经验——他已经三十才怀上第一个孩子,原先甚至已经绝望,现在自然是把孩子看得最重,与此相比宫权已经不算什么。 何况他向来没有违逆皇帝的想法,既然猜到他的意图,那么不管心里怎么想,是否有复杂滋味,终究还是配合的。淑妃原先或许有几分讶异,但慢慢也看出了皇帝的安排,贵妃的倾向,默然无语地接过了重担。